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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新锐作家精品集
《两岸新锐作家精品集》由中国现代文学馆主编,汇聚了两岸三地二十位当红作家如徐则臣、阿乙、笛安、蒋峰、郑小驴、童伟格、黄丽群等的中短篇代表作。
二十位两岸当红新锐作家二十篇风格迥异赤诚之作
请看两岸的青年作家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一种蛾眉 付秀莹
烟 许正平
小店 吕志鹏
康老师的录音带 朱宥勋
革命前夕 伊格言
虎狼 阿乙
辩术之城 言叔夏
城市导游 陈栢青
暝那会这呢长 杨富闵
普通话 甫跃辉
赞美诗 郑小驴
铁道迷 神小风
祁家庄 徐则臣
胡不归 笛安
试菜 黄丽群
沙也加 黄崇凯
孩子 童伟格
青衣 葛亮
遗腹子 蒋峰
通天桥 蔡东
虎狼
阿乙
我像一名隐身人出现在研测所门前。我的脚步夹杂在一群迁徙归来的人的脚步当中。为首者拉着拉杆箱,固定脚轮在鹅卵石上滚动,自北向南,穿巷而过。五点过后,天色每隔几分钟就变黑一大块。他们一个个穿得像牦牛那样隆重,以抵御故乡那著名的湿冷。我悄悄停在研测所门前。只有它还有生意。鱼先生与一位缩着脖子的妇女坐在取暖器前,翻来覆去地晾晒手掌。“是啊是啊是啊。”他们极为亲热地回应着对方的话。
之所以叫鱼,是因为他的脑袋长得像鱼头。因为双颌前突畸形(龅牙)及鼻梁骨凹陷,嘴唇成为他头部最突出的部位。勉强闭口时,下唇下方与颏部之间便有明显的软组织隆起。在上唇两侧各有一根长须,与鲤鱼较像。
鱼的这种流线型构造便于其在水中快速持久游泳。鱼先生一年四季几乎都像乌龟那样伸着颈部,使脑袋及处于脑袋最前端的唇齿游离于身体之外,似乎也反映着一种进化的力量。自从那扇光明的门被永远关上之后,他便充满探听与倾吐的欲望。他是如此渴望获取外界的信息、如此渴望与外界发生交流,他不停地侧过脑袋倾听,不停地问问题、笑及讨好对方。为招待来客,他置办出两条长板凳,每条可坐下四人(尽管在一些顾客看来,算命应该是一件私密的事情)。当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去时,那穿着茄紫色羽绒服的妇女无声地转过脑袋,朝我看来。我后边跟着一位穿槐黄色呢子大衣的妇女。这个时机比较好。后进来的以为我是里边的,里边的以为我是外边一起进来的。我几乎和来者同时坐下去。她坐向南边那条板凳,与先来的妇女坐在一起,鱼先生轻轻转动取暖器,使后来者也能得到暖光的泽被。圆形的反射罩发出炫目的光芒,像向日葵一样,总是朝向来者。我坐在东边那条板凳上。后来者略微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又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我想她是这么想的,她转过头向鱼先生报出生辰八字,这没什么不妥。我尽量让呼吸平稳。我可是堂而皇之地让自己藏在他三尺之内啊,都闻得见他裤裆里烘干的臊味。
他信口开河地说起来。和以前在这条街(东街)北口看见的他一样,只不过手中少了一把二胡。以前他们瞎子一字排开坐在墙根,一边晒太阳,一边等待顾客。现在他们都在靠南口这边租下门面,自立门户。鱼先生的叫袁天罡研测所。室内只有一块电表、一根挂起的秤、一台饮水机及一只快到点时发条就会抽搐作响的座钟。北风沿着巷子一路吹来,吹进屋内,我有些倦意。他尽在胡诌啊。我回头看了眼,街道更显孤寒,对面卖袜子的女子,跺脚如鹤。很久才跺一下,一直提着那条腿,然后找个机会再跺下去。我转回头来时,猛然看见他整张脸对着我。我差点站起来。他的两只没用的、蜡白色的眼球正盯向我,脑袋轻微摇晃。我被那双眼睛所呈现出的完全的空洞吓坏了,就是在这空洞中藏着极大的愤懑:我不希望有人偷偷出现在身边,捉弄我,真不希望。她们跟着来看我。我努力使自己相信也使他相信,这只是瞎子常有的自我惊扰,他们经常会以极有把握的姿态做出漫无目的的攻击。我可是一点声儿也没出啊。我屏住呼吸,等待他慢慢安心下去。然后就在我也跟着安心下去——他松弛下来继续和穿呢子大衣的女人说话——时,他忽又转过头来,对我露出极为怪异甚至是嘲弄的一笑。我脸色红透了,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我低估了一名领主保卫其领地的警觉性,同时也低估了一名瞽者在感知方面的异能。也许骑行人路过时像燕子一样擦掠而去的影子也能使他心惊(我在师专时的哲学讲师曾反复宣扬“影子是有质量的”——“存在即为质量,比如影子、光”。然而我相信,敏锐的瞽者确能察觉到那短暂经过的阴凉,捕捉到气流的细微变化),更何况我还是带着一身的味道进来。长途旅行的味道深藏于我的头发、外衣以及手套内,无法甩脱。她们说话时是朝着他的,然而,只要有一两次是朝向我(特别是说到紧要处时),便足以使他确信:这里存在一个人,一个让她们不安的代表无神论的年轻人。他可是终日坐在这里,嗅觉、听觉、触觉被切得四四方方,像篱笆一样扎在他租下来的面积里。从前我听说,一些神奇的瞎子,拥有比常人更强的发现事态的能力。他们仅仅因为听见十几米外的路人停下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便判定自己身后有一位犹疑的陌生人。他们转过身来,在对方向自己打招呼前,向对方打招呼。
我们总是忘记这一点。
鱼先生继续其无耻的演说。对他而言,只需张开口袋,那因轻信而总是迫不及待出卖自己的穿呢子大衣的妇女便会自己跳进来。这样年纪的女子总是算命先生、魔术师、感情骗子最好下手的对象。我只认真听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他的语调里有着某种滑稽的音乐性,使人的意志瘫痪,催人入眠)。在我看来,他的表演实在是有点肆无忌惮:
起先,
念一段口诀:
□□□□□□□
□□□□□□□(押韵)
其次,
解说口诀,说模棱两可之话(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察言观色,旁敲侧击。
第三,
等待对方透露信息,仿佛在A或B间做二选一。
第四,
坚定批断。对方如透露更多信息,则大声抢白,将结论据为己有。
如此反复,
算过对方现在的年龄后,处处批断,有若法官逐条宣判。
在鱼先生说出“我们不妨将计就计”的话时,我忍不住嗤之以鼻。然而还是挡不住两位妇女交相称赞他的神奇。她们总是将自己告诉对方的误会为对方告诉自己的。是啊是啊是啊。她们和他热切地回应,这种忙不迭的热忱与全然沉浸其中的兴奋,就像是在内院听见阔别多年的亲姑来访。这会儿,那返乡队伍中的落伍者经过研测所,对我说:“待这里做什么呢?”
“待这里听一下子。”
(有时逛商店,店主亲切地走过来,问我看中哪件,我也会散漫地说:“只是在这里看一下子。”)
“别晚了。”
他快步走了,带着赶不上车的焦灼。天在数分钟后黑完。两位妇女先后起身。鱼先生跟着起身,全身心地笑着。“是一张二十的。”穿呢子大衣的妇女说。鱼先生谦卑地接过去,取出五元来,找给对方。她们一走,我就像失去庇护,也要走掉。这时,借着取暖器投射出的光芒,我在盲人脸上看见我们常人常有的滔滔不绝之后无法自处的尴尬。我何以如此之饶舌啊,我想他的心灵此时空空荡荡。然后是残存的略带羞惭的笑永恒褪去——像一朵铁花残酷地收拢——取而代之的是极为深刻、尖利的冷漠。戏散了,舞台空了。他摸着钱上的盲文,将它折好,缓缓塞向裤腰处的暗兜。又捏捏那里的厚度。然后站在那里,掐起手指来。我准备像进来那样,悄无声息地出去,听见他说:
“你爷爷是不是艾政加?”
我双腿一抖。心脏出现失重感,就像有一个衬垫的东西等在它每次跳落的地方而这一次那东西不见了。内心再没有比现在这样更慌乱的了。最深的恐惧在身体内生根发芽。我的爷爷是艾政加、父亲是艾宏松、我叫艾国柱。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跟着往外走,冷漠无情的脚步声在我身后探索。我走到巷道。“你应当——”听到他要说下去,我跑起来。跑到罗湖停车场时,我呕出一口水。开往我出生地的中巴车此时正好发动起来。他们都说我的头发全然湿透,像淋了一场雨。我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我跟那两位妇女没有任何关系。中途没有人过去提醒他我是谁。事先也不可能有人会去提醒我要来。这是我第一次靠近他。我外出十一年。我是藏身于此县四十余万人口里的一位。我只是和一位熟人(我相信他和他之间也从不曾交流)说过一句话。这么多人,这么多条鱼,缘何他对我一击即中?我趁着他没说出什么(“你应当——”)便跑掉,我相信爷爷当初就是这样一下掉进他们圈套的。
爷爷曾是一名干部,手头辖有40.47平方公里的土地。在他的部属正义凛然地审查那些眼神与语词均游移不定的江湖术士时,他由着好奇,去翻阅那些缴获的书籍。对他们,他的态度是轻蔑的。正如多年以后,已是中学生的我,对在抄来的命书上做笔记的爷爷,态度是轻狂的。我斜眼看着这在迷途上一去不返的亲人,既憎恶又同情。对他的训斥总是令我疲倦不堪。“你难道不知道这只是一场把戏吗?”我说。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算命只是一种魔术,它有悖于诚实。根据一篇文章的说法,魔术的关键是将观众的注意力转移走,然后利用他们的“未注意目盲”(inattentional blindness)动手脚。命书便是障眼法,是魔术师口中吹出的仙气,真实的则是六术:审、敲、打、千、隆、卖;是对你底细隐私的疯狂扒窃。而我的爷爷却沉浸在对命书的的钻研之中不能自拔,到最后,人家终于不堪其扰,说:这就是骗人的,一套套都是骗人的。他在愕然之余,愤怒地说,你不肯告诉也就算了,何故如此。主动与对方绝交。爷爷因痴信走向疯癫,死于狂躁。因为他悲剧的生涯以及我们命运上相应的波动(我们跟随他从城镇人家变回为农户),我们认为,那些神秘社会的人为他设了一个局,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在做很多铺垫后,依左宗棠“缓进速战”之兵法,毕其功于一役,擒捉住爷爷。
“这怎么是把戏呢?”爷爷困窘地为自己申辩,“这件事根本没办法用巧合来解释。”
今天,让我全身像是爬满毛虫的也正是这一句话。我曾设想过算命先生的猎杀,以为它像斗牛,有漫长的过程(引逗、穿刺、上花镖等),我自信能及时抽身,然而就在这自然放松之时,他猛然出现,一击即中,以带钩利剑刺穿我的颈项。我为它可怕的精准颤抖不止。当中巴车驶到那有如闪着微弱火光的坟丘的村庄并就此熄火时,我接过拉杆箱,跌跌撞撞下车,三步一回头,朝家中走去。我生怕穿着布鞋的鱼先生出现在后头(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光明与黑暗,也许在我们的黑暗中他反而能健步如飞)。在关上家门前,我还对着虚空般的黑暗默默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确信什么也没有。母亲找来干毛巾,塞向我湿透的背部。“都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她说。她的个子仍然是那么矮小,动作仍然是那么粗暴、有力。只是我知道,在她的脸上,早已出现像橙皮那样的腐烂斑痕。
有那么几小时,我陷入可怕的狂躁中。我越是知道它的危害——我的爷爷因为过度思考,长久失眠,时常像失控的水龙头那样将食物喷射在床上并最终死于脑溢血——便越是控制不住身陷其中。我仿佛离答案很近,只要找到一根合适的草茎,便足以捅破那层窗户纸,然而到头来却还是一无所获。为何啊,我在漆黑的夜里坐起来,想去县城找那个人,掐住他的脖子,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我的脑子里缠满铁丝。最终我是依靠对自己的严厉命令才睡着的。不要成为神奇的牺牲品,我说,不要。
大清老早,我找到司机与昨日提醒我早点赶车的堂兄,他们均否认自己与鱼先生认识。然而就在此时,我却觉得事情再简单不过。仿佛,那太阳的光芒一来到田野上,人们的心智与理性便恢复了,整整一夜扑打在身上的器物与声响——那虚张声势的东西——便都不复存在,而他也变成一位伎俩败露的老头儿,窝在角落瑟瑟发抖了。“有一句话就够了。”我的堂叔艾宏仁说。他在村小学教数学,当它被撤销时他调往乡中心小学,然后又在它恢复时归来。他翻出1989年出版的县志,在第446页,列有敝县方言的分区:
县城官话区:湓城、桂林
乡村官话区:北乡八乡镇武蛟、白杨、流庄、码头、南阳、夏畈、横立山、黄金;西乡九乡镇高丰、洪下、大德山、洪岭、九源、范镇、青山、横港、峨眉
西北赣语区:花园、肇陈、洪一
西南赣语区:和平、乐园、南义
当时,我是自北向南通过东街的。在下午五点这样结伙行进的,只能是归乡的旅客。正如早上八九点从这条街向北而去的,多半是进城者。因此东街也被建造为农民进城的集市。对那些城里人(包括住在城郊罗湖村的村民及商户)来说,他们宁愿多走一两里路也不愿抄这个近道。在东街尽头,像口袋一样张开的是烂泥塘般的罗湖停车场。它负责停驻这些乡镇的来车:
县城官话区:湓城、桂林
乡村官话区:北乡八乡镇武蛟、白杨、流庄、码头、南阳、夏畈、横立山、黄金;西乡九乡镇高丰、洪下、大德山、洪岭、九源、范镇、青山、横港、峨眉
西北赣语区:花园、肇陈、洪一
西南赣语区:和平、乐园、南义
堂兄说:待这里做什么呢?
我回答:待这里听一下子。
这一句话便足以将范围缩小一半。我们是一个彼此通话感到困难的县。西北赣语区受鄂东南赣语影响较大,西南赣语区则受昌靖片赣语影响较大,与官话泾渭分明。“待这里”是常用词,其读音分别如下:
西北赣语区:dē gé biān(边)
西南赣语区:dē gé dá
官话区:dē dǎ lǐ
因此:
县城官话区:湓城、桂林
乡村官话区:北乡八乡镇武蛟、白杨、流庄、码头、南阳、夏畈、横立山、黄金;西乡九乡镇高丰、洪下、大德山、洪岭、九源、范镇、青山、横港、峨眉
西北赣语区:花园、肇陈、洪一
西南赣语区:和平、乐园、南义
而纵使在官话区,也有诸多细微区别。比如“做什么”,有地方说“做么事”,有地方说“做么何”。说“么何”的地方可删除:
县城官话区:湓城、桂林
乡村官话区:北乡八乡镇武蛟、白杨、流庄、码头、南阳、夏畈、横立山、黄金;西乡九乡镇高丰、洪下、大德山、洪岭、九源、范镇、青山、横港、峨眉
西北赣语区:花园、肇陈、洪一
西南赣语区:和平、乐园、南义
最终只余四乡镇。其中洪下、范镇属较大乡镇,平均每小时一趟客车,最晚发车可至晚八点。而洪岭为去往三者的必经之地。因此,在下午五点多说“别晚了”的乘客的只能是来自:九源乡。
九源两台车:
一台为上线,过范镇赵坳后,路线是主白罗家西垄李畈中源上源。师傅是张吉昭、张吉松师徒俩;一台为下线,过范镇赵坳后,路线是白羊垄李艾张家湾李畈中源上源。师傅是艾小毛。
自县城出发的最后一趟,张氏的车是17:20(遇夏调整,下同),路线如上,最终空车返张家湾;艾氏的车是17:45,只到李艾——我和艾小毛的出生地——便熄火。“因为我这个儿子懒,”艾宏仁说,“他说这会儿不会有中源和上源的客坐他们的车,他不开自然就没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想怎样就怎样。”
白羊垄是没人的,藏在密林深处的袁家垄(自白羊垄翻越数里山路可达)以前有四五户人家,忽而一日,只剩四五处残垣。因此当艾小毛在傍晚从县城发车时,赶来乘车的只会是李艾的人。李艾由李家湾、艾家湾组成。出于某种尊严,李姓人自去年起约好只乘张氏的车,村庄与赵坳间的数里路依靠步行——虽然艾宏仁去李家每户散烟请罪,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改变他们的决心。最终在17:30去赶车的只能是:艾姓。
鱼先生对这些了如指掌。这不过是常识罢了。这些常识本乡本土的人知道,混迹于停车场的小偷知道,在东街的商户也知道——他们总是在傍晚分几次出来,瞅准那去搭车的路人喊减价的信息。只有常年在外的我不知道。你不需要知道,堂叔艾宏仁看着我时,眼神充满体谅,又带有一种试探性的责怪,相比来说,你才像是个瞎子呢。我在想鱼先生。他总是坐在研测所内的那片阴暗之地,张开所有感知的器官——有如暗夜中猎食的猛龙悄然耸动巨翅——捕捉着来来往往的信息,有时这些信息根本无需他去打捞,就像飘进屋内的细雨自然而然地淋在身上一样。他关心交通、天气、人事、治安、政策、征兵、开业、考学、招工、放贷、防疫、殡葬等属地信息,更关心人的信息:只要有一人来到研测所,他就能勾连出来者与很多人的关系(那些在百里地嫁来嫁去的女人像一根根飞线,系紧本地几乎所有的家庭。比如董加洪、董加源的妹妹董春妹嫁给朱志忠、朱志芬、朱志华的哥哥朱志亮,朱志华在同学吴小明家开的汽配厂担任经理,朱志芬是吴小明兄长吴小勇前妻,吴家四姑吴爱武嫁于横立山陈绪平,生下陈刚、陈勇、陈丽、陈强,其中陈勇考中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分配于地区中院,与周老二独女周海燕结婚。所有人与所有人存在关系。所有人都像是近亲的后代,拥有着乱伦的放荡)。他总是启动脑子里的齿轮对这些关系进行运算,进入深夜后,还会舔着手指慢慢地翻心灵里的这本记载终生的数目账,比对核实。这是一本巨账。天气晴好时,他还会像年轻时那样,到乡下云游,像人口普查员那样,挨家挨户,用竹竿敲打他们的门扉。这本账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他占有了所有的人——如果没有对他们的记忆,他就像一叶飘萍,随波逐流,遗失在无知的地界,他不会被人们隔离于社会,却会被自己放逐出人间。
其实我们也是一匹记忆的巨兽。我们有同样的忧虑。四十岁后,我们便都能记住本地的上千人以及他们之间的逾万种关系。鱼先生在社会上闻名,还因为他拥有三段婚姻,每一段的开始与结束,他都是主导者。
艾家湾原有五十余户,在一股进城落户的风潮之后,只剩三十户。
我的声音是中年人的声音:三十五至三十八岁。别人听就是这样,大致如此。家还没离开艾家湾的,具备这样条件的有三人:艾施军、艾施全、艾施坤(艾国柱)。因为几年前的车祸,艾施军在坟里。艾施全起初在白羊垄散养土鸡,后来饲养土猪。余下一位,就是那传说中不要公职出门打工的傻子,艾国柱,出去十一年了,身上藏着方便面、香水、混合型香烟、烫发水的味道,以及数日不曾洗浴的馊味。他穿的皮鞋散发着新鲜的皮革味道。甚至可以依据这奇怪的味道断定那是双棕色的皮鞋。
艾家湾近三代的字辈是政、宏、施。政字辈只有七人,宏字辈二十一人,施字辈近七十人。犹如大树,节外生枝,枝繁叶茂。对于这些孙子辈的来说,人数众多,我不肯定自己能记得清,但对政字辈的来说,还是记得牢的,鱼先生想,我可以问他,你爷爷是不是艾政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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