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碗和强哥,两个一起并肩长征的男女的持手相守,但因为将爱情与为了革命做出牺牲混淆一谈,小碗嫁给了孟寒朴。婚姻经历了跌宕起伏,以失败告终,而她与强哥再也找不回长征时候的单纯与快乐,老年时,在遗憾中彼此守望,最终走向生命的重点。
《此岸·彼岸》是一部女人的心灵成长史,一曲令人浩叹的挽歌。主人公在强哥和孟寒朴之间,在爱情和为革命理想牺牲之间,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穿梭,却一直找不到心灵的港湾与方向。用悲悯的笔调写尽了一个女人令人扼腕的一生。
张鹰,女。1995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就职于解放军出版社,任文艺图书编辑部主任、编审。曾在《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戏剧艺术》、《戏剧》、《首都师范大学学报》、《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等发表学术论文,著有学术专著《反思中国当代军事小说》,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另出版译著《诺桑爵修道院》、《梦影流年》、《易位》等百余万字,传记小说《五月端阳红》。
那天的太阳有点懒,没睡够似的,有气无力挂在天边,遥遥地乜斜着她。她坐在女儿休休为她放在院子里的那把摇椅上,看着挂在天边的太阳,痴痴地想,许多年前的太阳,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一点儿也没错,许多年前的太阳就是这个样子——要不是太阳这么懒,路上的积雪不会那么厚,他们的路走得也就不会那么艰难了。
好多年后她才知道,他们那个时候的长途跋涉是在长征。
对于她来说,长征是一段快乐的日子。书上却说长征很苦,他们爬了雪山又过草地,有的人还过了三次草地,饿得实在没东西可吃了,就吃草根、树皮,草根、树皮也没有了,就吃皮带,实在没东西吃了,许多人饿死在草地上。草根、树皮、皮带她都吃过,还在草地上饿昏过好几次,可她一点都不觉得苦。她问强哥,我们那个时候苦吗?强哥摇了摇头,笑着说,苦什么苦?那个时候我们多快乐!
也许是他们只愿意记住快乐的事情,也许是有了强哥,有了强哥的歌声,她才没觉得长征有多么苦。
强歌的歌声悠扬,在人头顶上飘。有一次,她都快要饿昏过去了,听见强哥的歌声,她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
她一直以为,强哥的歌声带着她走完了长征路。
带她走完长征路的,除了强哥的歌声,还有一条红围巾,鲜艳艳的红围巾。红围巾的主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文姝,文姝名字好听,人也漂亮。别人的脸上都冻出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她的脸却还是那么白,那么细,就像她刚刚见到她时的样子。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长征呢!
听说文姝是财主家的女儿,是上海来的大学生。
每次行军,文姝都走在她前面,长长的围巾随意地披在脖子里,远远看上一眼都让人感到暖和。山上风大,文姝的红围巾像鲜红的旗帜在风中飘。她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招展的旗帜往前走,把厚厚的积雪踩得噗噗响。
休息时,她便挤到文姝身边,伸出冻得红肿的手,在红围巾上轻轻抚摩,红围巾摸起来柔柔的,软软的,把她的心也撩拨得痒痒的、酥酥的。
要是我也有这么一条围巾就好了,她想。
文姝姐姐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把围巾摘下来围到她脖子里,笑着对大家说,你们快看,小碗围上这条围巾多漂亮!像不像个小新娘子?
那时她叫小碗——她还有一个名字叫诗伊,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情了。他说小碗不好听,便给她取了这么个怪怪的名字。小碗是妈妈给她取的名字——生她的时候,她妈妈让爸爸给接生婆做了一碗荷包蛋,但接生婆没把那碗接住,碗摔在了地上。妈妈说,这孩子就叫小碗吧!
听文姝姐姐说她像个小新娘子,小碗的脸立即红了,赶紧把红围巾从脖子上摘下来,文姝姐姐又给她围上,手在她稀疏的头发上摩挲着说,你围上这条红围巾可真漂亮,这条围巾就送给你了。
小碗看看围巾,又看看文姝姐姐,文姝姐姐的目光正落在那条围巾上,从文姝姐姐的目光里她看到了不舍。她把围巾摘下来,戴回到文姝姐姐脖子里说:不,还是你戴着它吧,行军的时候我看到你的红围巾,就不会掉队了。
文姝姐姐将她紧紧搂到怀里,从文姝姐姐怀里抬起的瞬间,她发现有泪花在她眼睛里闪,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都喘不上气来了。小碗的拳头使劲在文姝姐姐背上捶着,连声问:文姝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文姝姐姐含着眼泪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文姝姐姐轻声对她说:小碗,要是我死了,这条红围巾就归你了。
小碗趴在文姝姐姐膝盖上快要睡着了,听她这么说,她惊恐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呢,文姝姐姐?围巾你戴着才漂亮,我不要红围巾,也不要你死!
文姝姐姐第二天就死了。
那天的太阳也像今天这样,懒懒地挂在天边。她恨死了那太阳,要是太阳不是那么懒,要是它再多发出一点儿热量,也许文姝姐姐就不会死。都快中午了,文姝姐姐的红围巾一直在她眼前飘,她的脚步都有力了许多。可不知为什么,围巾飘着飘着就抖落到地上,等她赶过来,文姝姐姐已经死了。
文姝姐姐的睫毛湿湿的,苍白的脸颊上挂着泪珠,她想,文姝姐姐死前一定咳嗽了好长一阵,说不定她就是咳嗽憋死的。她已经咳嗽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每次咳嗽,都像是要憋得背过气去。
好多年后她才明白,文姝姐姐是患了慢性支气管炎,山上的空气太稀薄,她是喘不上气来才憋死的。
小碗哭了,她跪在文姝姐姐面前,用她胸前的柔柔软软的红围巾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小碗不忍心要文姝姐姐的红围巾,她要看着她暖暖和和地走。她用红围巾将文姝姐姐的脖子严严实实地围起来。她相信,不管多么大的风也吹不透文姝姐姐的脖子了,她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她,强哥,还有好几个红军战士用手趴开积雪,将文姝姐姐埋起来。
没有了文姝姐姐像旗帜一样在风中招展的红围巾,小碗的脚步也落寞了许多。要不是强哥一步也不放松地拉着她的手,她或许也和文姝姐姐一样倒在雪山上了。
小碗,你高兴些,爬过这座雪山就好了。
小碗不说话。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文姝姐姐了吧?也许还有文姝姐姐的红围巾了吧?
小碗还是不说话。
强哥便说,小碗,你别难过,等革命胜利了,我给你买一条红围巾,和文姝姐姐的那条一模一样的红围巾。
小碗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真的,你说话算数?
当然,强哥笑着说,革命胜利了,我还要你当我的新娘子,给新娘子买条红围巾算什么?
小碗生气了,放在强哥手中的手使劲往外抽着,强哥却紧紧地抓住她,丝毫也没有将她放开的意思。她停下脚步,狠狠地瞪着强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