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
这个词,是在早晨散步时想到的。
一早匆匆出门,夏日流火,单衣薄衫,例行到单位大院里快步奔走。不巧在门口因换衣后没带出入证被拦,本来就厌烦这个三十年出入次次都得掏的证件,而这次又忘记了。门卫还挺较真,非得到传达室登记,报你的部门,从内网上查,搞得嫌疑人似的,一股激情全然消失,了无兴致没走多会儿就打道而归。又回到进来时的那个门口,想起刚才的事,就觉得,一个人的自由在一天或者一生中被减损了多少是没法计算的啊!这查看证件,于主事者来说,也许不无必要,为了安全计,或者显示气派,现如今这样戒备森严的还真不少。可是,哪有那么多的恐怖者,防得了小人吗?看别人的指令而行,处处设防,让你感到了人的被动与渺小,于是,就想到这个进进出出几十年的地方,是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消磨的场所,人为的阻隔一些方便,心里不是滋味。大约是2008年,曾在粤西云浮市看到那个几套政府班子的办公楼四无遮挡,人们可以随意出入,令人敬佩也感佩,那不也是一个相当级别的单位吗?而眼下,越是大地方大机关越是森严壁垒。这些个名为单位的地方,让每个单位人都有多少纠结、迷惑以至不悦的事发生过。单位,在现代人眼里,究竟是什么?于是,就有这文章的题目。
眼下,你随便走到哪个城市哪条街道,单位是个瞩目的所在。那些挂着白底黑字或红字牌牌的地方,让人有种种莫名感觉,是敬畏、好奇、亲切,还是厌烦、不屑?人各有感,人心各异。无论如何,眼前你面对的就是,这门牌,这大院深宅,这道杆横陈,警卫守护的地方,就是这个名称的具体场所。在你的不经意过往中,就可能遇见到某个或大或小或显或藏的、称之为单位的地方。
单位,一个人人耳熟能详、大多数国人离不了的词。一个人人面对,然人人都并不一定能说明白搞清楚的词。
顾名思义,单,单元,或个人;位,座位或位子,字面上解释,一个人和一个座位,单位也。(辞典上解释为:位,原指佛教僧堂中僧人坐禅的座位。后指计算事物数量的标准,又称某一工作部门为单位)。可简单的望文生义怎么能同“单位”这个众人杂处、众声喧闹、熙熙攘攘、利害相较的地方有关系呢?据说,这并非古也非中,而是个外来语,究竟是东洋出产还是来自西欧,还是地道的国货,不太清楚。(佛教书《敕修百丈清规》曾有:“昏钟鸣,须先归单位坐禅”。)可是国外哪有这单位一说?至少,美国只有部门或者某学校某公司的说法。如此,这又是典型的国粹。二十多年前,作家刘震云写过的一篇小说叫《单位》,还拍成电影,说是“新写实”的一个大收获。小说把大都市一个外来寻梦者的心理写得活灵活现。那是体制内的诱惑带给寻梦者的刺激、无奈与尴尬。那是单位人或者公家人那一时期最为形象的人生求索和心理轨迹。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生的选择相当有限。计划经济时期,单位就是人的工作和生存的全部依靠。进了好一点的单位,衣食无虞,就安身立命了。如同嫁人一样,自感幸福,从一而终,即使并非理想的选择,但也多是安于现状,那样的状态延续有年。单位于人是一种得到某些利益的场合,说白了与个人是雇佣关系,人多是一种被动的选择。所以,即使有这样那样的困扰,有不快和不满,有遗憾,为了少许的利益,人们往往愿意置身在单位或体制内的管束中,拥挤在哪怕是一个利与弊的交错的困局中。单位,这时如同一张有形与无形的网,制约和规范着人的行为身心,如果你进入了或可无以逃遁。
人是单位的细胞。人与单位的关系,说不尽道不明。有时能让你的潜能实现和你的理想展示,有时候,也只是在对你的欲望和权益的限制与诱惑中,进行着改造与消磨。是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我们所依凭的一种评价体系和价值标准,是难以就活生生的现实找出答案的。这单位,你说她是块蛋糕,是一个戏台,或者是一个大杂院,一个世俗的小社会,都不无道理。在单一的体制模式下,单位强势,人无所选择,更多的时候,单位成为一个人的恃护,为你准备了所有可以满足的东西,于是,你虔诚地为她执守、听指令行事,躺在她的肌体上坐享其成。这样的情形,是几十年来的基本面貌。人依赖单位,单位也对人进行着改造,有释放,也有桎梏。那年月,计划经济的日子简单,却也安适。单位除了人数规模的不同,级别稍稍区别外,基本是入了单位就有铁饭碗,在体制内待遇简单得没有多少区别。无论是事业的还是产业的,是体力劳动者还是脑力劳动者,在人们的心中,她如一尊神庙,人进入后成了半仙,有了单位就有了底气和身份。
我什么时候成为单位的人,自己也说不清。而简单的一生也只有三两个单位。早在十七八岁时,特殊年代的特殊情况,就上了班,那并不算吃国家序列的工资饭,但是,有几个人就是一个集合的组织,比如,有人管做饭,到时候还得开会、汇报,这是最早的单位的约束和单位的享受了。而今,我填工龄,从那时开始算起。最为明显的,成为单位的受益者,或知晓单位这个庞大老迈的机体上那么多的是是非非,那么多的累赘与沉垢,是后来一直待下去的地方。而且,一待就会老死于斯。其实,单位于我,更多的是从中看到时代与社会变化后的驳杂世相,其利其弊,或清或浊,亦明亦晦,不是在说大话,确实有些心得。
有时候,想象单位是一个人,或者像人一样有秉性脾性,有她的成长变化轨迹。想当年,单位一词是那样的单纯。人们对工作和单位的态度,是最能体现出时代特色的,那时的单位就是人一生所想托付和依赖的。而单位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岂是了得,或有坚定思想,或有过往的令人敬仰的资历背景、学历才识,总之,胆识与才学加人品,使那些个领导者成为单位影响广远的引擎。而这时候,你的参加,是多么的幸运。想想,你一个年轻人,既没成家也没立业的毛头小伙,有幸成为一分子。那单位的名头让你有点自得自足,特别是那一个个都是老师辈的人物,无论是年龄还是资历,或者在业界的影响,把你当作小孩,称呼你为小某,即使吩咐你干这干那,你会觉得看得起你,也是抬举了你,你的全力付出和无私的融入都是应当的。而那细小的关怀,热情的关照,比如,对你的生活关心,对你的学业的提携,还关怀你的家庭,你的身体、爱好,都不是虚伪的客套,那是一种标准式的单位的人际关系,在一个大单位里更为难得。这单位的清新好风,单纯有如家庭式的,你可能没有想到一个大机关还有这样的清正。当然,也许这样的风气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表现出来的,或者说,这些你的同事,多是些清正的知识分子,多是在经历了社会人生的大起大落的变化,经历了人文的洗礼,革命情怀的熏陶,善良与正直,热情与透明,责任与付出等等,是他们的最显著的特征,抑或是单位的在那一时期的最为典型的精神特征。
单位,就这样把一个最常见、最为明澈、最为单纯的关系摆在你面前,让一个新来的、涉世不深的年轻后辈,感受到单位的温暖和单位的细致。记得早些时候常听到的一句话是革命友谊,家庭温暖,这个概括是那一时期最为明白的一种价值指向。而从中也体味到一个单位的本色。那单位的深度和厚实,也是从这些具体的人身行为上见出。也许你置身的地方,是一个有点级别和规格的场所,是的,同事中有延安时期参加革命的,有建国前就从事地下党的文化工作的,更有曾经影响中国文化事件的当事人,单位的名头是同这些人物的影响相关的。而那样的名头下,人际关系却也是单纯平常,和谐活泼,如同伟大领袖当年概括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没有后来那些森严的级别划分,庸俗的吹拍之风,低俗的官腔官味,无聊的江湖气。这简单而活泼的气氛,让一个单位的精神形象成为多年后人们的怀念和记忆,取决于那些有点身份的人们的修为,也与那个时代的风气正派相关。我至今印象深的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个如今看来是大腕级的文化人物时,一个狭窄长条的办公室(也就是十五六平方米大,如今这房子还在)从里到外的三张桌子上前后三人伏案于此,三人的级别和名气,让这个小小的逼仄空间,着实是对文化的一个挑战。那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候的当事人或许认为这样子很平常,我当时的印象只是觉得,这里的工作条件也太拥挤了,而这个单位的人是太有涵养了。所以,我自己加入后,是在一个六七人的大办公室,支起一张小桌子,开始了这个新的单位的新工作。那时条件简陋得只有纸和笔,还是自己打扫卫生,物质条件有限,大家克己奉公,其乐融融。还有,几位如老大姐阿姨辈的人细心和悉心的照护,你面前的一切你和这个社会的联系就是一种自然的清纯的和谐的关系,一种实实在在的同志与同事的人际关系,没有什么多余的计谋与欲望,你可能的那些私心和算计,都被这些正直的简单的气氛消解溶化了,实实在在的也是最为珍贵的。所以,在个人的单位词典里,记忆中,她是让人长正气的地方。当年的加入,没有这个培训那个教育,你说历史他讲大道理,官话套话的学习,而是用最直观的身教,却让你学会自重,领略风气,见长本事,敢于担当,薪火相传,受用一生。
单位的肌体中,哪个部位是最为敏感的呢,或许是人际关系,是领导者或者有点身份的人的做派行为的影响。在良好的氛围下,置身于此,你面对着偌大历史气场的单位,你会谨慎于自己的行为,你会从好的方面规范人生的目标,你会为有那些善良亲和的人际关系而自豪,或许你会潜移默化地让自己传承着这种风习和传统。你会从长长的走道里看到了这个地方的深藏和实力,你会从宽大的图书阅览室里感受到她的品位和潜能,你会从那些过往的故事中感受单位的历史分量和文化的厚重,你可能会在厕所或饭堂里见到最高上司和单位掌舵人,随意说说几近为平常事;还有那些好心真率的同事,那样亲和的大头儿小头儿,以及那清正和善的人际关系,你对在这样一个环境,这样的单位里不觉得是一种幸运和幸福吗?
也许这样一种背景深厚,而单纯向上的人际关系,让你觉得,这大与小,专业与行政,不论何样的单位,都应当是头儿们有能力、有仪范,也有人格魅力,而基本群众芸芸众生者,无论是年长年少,多是潜心工作,热情友善,学有所成。几位在业界的名号也是岂可了得,关键是,那上面的风气正派,上者行正,而下者为效,蔼然一派文化单位的君子之风。这尤其是在有了强烈的对比体验后更是觉得那些清正纯朴的可贵与难得。或许是早年这个队伍的基本班底来自解放区。比如,那时候,单位的房子还是五十年代仿照苏联的机关样式,高大敞亮,走道都很长,但人员多,平均下来也很是狭小的,也好,上下级,诸多部门,都相互地在一个邻居式的地方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这就更是一种自律式的对领导者的要求。那时候,除了楼层的位置高好一些外,领导的办公地也宽大不了多少,没有秘书前面挡驾,也没有什么官职的叫法,像部队一样某长某副长称呼,并不流行。一张报纸出来,当天就在楼下的公告地方,有朱红大字对其评点,多是说不足,用语直率,不留情面,对事不对人,切磋研讨,吸引大家参与,成为办公楼的一道迷人风景。常也有这样的镜头,主审官也是单位最高领导层,可以一手拿着报样,一手举着眼镜,跑到你的办公桌前,还哈哈大笑几句,说你们再看看,我改的也许不对的,你们再看看啊,说话时的那个眼神是真诚的,不像有些人说话时那个飘忽而捉摸的神情,总觉得那不同之处在于,其出身背景不同,学历知识储备不同,而底气和实力的支撑点也不同。前者一类的问候,可能只是今天天气哈哈哈,而后者出言不拘,赤忱为怀,或可能说,你小子马虎不得也得负责啊。也许,门卫森严的地方,大院深深,而当事人,尤其是那个没有受到官场庸俗风气污染的年代里,单位的名头也灿然,有如光环,也是广告,而单位内部的也许不以为然,因为,那时人员也单纯质朴,知识分子是主体,业务上进是晋升的唯一通道,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光环下去渔利所获,而且也没有什么可以成为谋利的资本。何况那些干事者们对于所做的事情之外多无考虑,真君子自清正。更何况,那时候人员来源多是清一色的学校背景,单纯和单一的人员补充,起点高的文化学历讲究,不是后来的干训班党校,或者子弟接班、团队接收的知识背景所能望其项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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