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创宗
由于吉藏深湛的三论学造诣,杨广又诚邀他主持京城大兴城的日严寺,希望吉藏及其三论学道振中原,行高帝壤。对此,吉藏欣然接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原本发祥于关陇一带(今陕西关中盆地以及甘肃部分地区)的以鸠摩罗什、僧肇等人为代表的三论学在北方一直以来却是法脉不振,远远比不上毗昙、地论等学派。而由于数百年的南北分裂,在南方开花结果的三论学也一直没有机会回流北方。这次终于有机会将三论学的种子撒到中原大地,并让它生根发芽,这怎不令人激动和振奋呢?
隋文帝开皇二十年(600),吉藏晓行夜宿,星落鸟飞,终于到达了大兴城日严寺。日严寺位于城内东南隅的青龙坊,与曲江池、杏园、乐苑相邻,是当时极负盛名的寺院。
吉藏以及三论学在北方显然也是如雷贯耳。当他在京城讲法时,僧尼道侣、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云奔而集,一路上幡花相迎,争睹吉藏的风采,以致道路充塞。而吉藏风神俊逸,辩才出众,所谓“见其状则傲岸出群,听其言则钟鼓雷动”。在辩论法会上,吉藏向那些论主提出问题,常常只要几个回合的辩论,就问得那些论主缄口卷舌,回车复路。在当时京城佛教界中,几乎没有人能与他相匹敌,所到之处都受到隆重欢迎。当时京城佛界崇重《法华经》,吉藏即为大众讲解此经,盛极一时。
当时京城里有一位昙献禅师,少年出家,遍游京洛、西域各地,精通佛理,在京城佛教界很有影响。一天,昙献登门拜访,原来他是为寺院扩建而缺少资金的事向吉藏求助,希望吉藏能移驾该寺,讲解三论,以募集资金。对此,吉藏慨然应允。一时间,前去听讲的人成千上万,把整个寺院挤得水泄不通,只好临时在露天再开讲席,以满足听众的需要。“豪族贵游”与“清信道侣”纷纷倾囊布施,以致财物堆积如山。吉藏在满足日常所需之外,将这些财物全部散建各类福田。所谓福田,即可生福德之田。凡敬侍佛、僧、父母、悲苦之人,都能得到福德、功德,就如同农人耕田,能有收获,因此以田为喻,而佛、僧、父母、悲苦之人,即称为福田。据佛典记载,受恭敬之佛、法、僧等,称为敬田(恭敬福田、功德福田);受报答之父母及师长,称为恩田(报恩福田);受怜悯之贫者及病者,称为悲田(怜愍福田、贫穷福田),合称三福田。其他所剩下的财物,全部放入无尽藏,委托昙献掌管。无尽藏,是中国古代佛教寺院所设置的金融机构的名称,或称无尽、寺库、质库、长生库、解典库、解库。“无尽”,原意谓德极广。“藏”,指包含无尽之德。中国佛教寺院设置无尽藏之制,始于南北朝,而盛行于唐代。设置的目的,原在社会救济,就是以信众所施舍的财物为基金,在发生饥馑时借给贫民,借贷时不须立字据,利息极低,且以不定期限方式归还,所以很受欢迎,相当盛行。
隋文帝仁寿年间(601~604),曲池地区有一尊佛像,身高百尺,是很早以前有人发起修建的,但由于财力不足,一直未能建成,吉藏听说后,立誓修建此像。四方信众获此消息后,在短短十天内纷纷施钱捐物,最终了却了吉藏重建的宏愿。吉藏很有福报,因此他所要做的事,都能顺利成功。
在此期间,吉藏除了高扬三论学之外,继续专注于名山事业,将自己对佛法和三论学的体悟,化为一部部文字般若。隋文帝仁寿二年(602),文帝敕命吉藏撰写《净名疏》《中观论疏》和《十二门论疏》。仁寿四年,文帝又命吉藏写作《维摩经义疏》。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吉藏开始抄写《法华经》,共达两千多部。大业四年,在吉藏花甲之年,《中观论疏》《十二门论疏》和《百论疏》得以完成。
《中观论疏》,又作《中论疏》,十卷(或作二十卷)。主要解释青目注释之《中论》。内容首先解说僧睿的《中论序》,然后逐一详释《中论》二十七品。在对每一品作阐释时,作者总是先说明龙树之所以立该品的用意。全书采用传统的科文,也就是将每一品分成几个不同义理的段落来分别说明。
《十二门论疏》,三卷(或作六卷)。内容首先解释僧睿《十二门论疏序》,然后设释名、次第、根本、有无、同异五门。“释名门”是解释本论(《十二门论》)的题号及观因缘门之名;“次第门”叙十二门的生起次第;“根本门”阐明大乘之乘、本诸法实相及一乘佛性之义;“有无门”述龙树《无畏论》《中论》及本论制作的先后、本论偈颂与《中论》偈颂的同异;“同异门”辨《中论》与本论文义之同异及长行的作者。继而随本论文字内容加以疏释。
《百论疏》,主要破斥摄论、十地、地持三师之说。内容首先详释僧肇的《百论序》,然后述说各品大意,阐明品目,并随文解释。其中,第一《舍罪福品》初显佛道之要谛,第二《破神品》说众生空,第三《破一品》至第九《破常品》说诸法空,第十《破空品》则是破空见。
以上三部著作的完成,标志着吉藏三论学说理论体系的正式形成,从此,一个体系完整、理论严密、观点鲜明、影响巨大的独立佛教宗派——三论宗创立了,而吉藏无疑是这个宗派的实际创始人。
隋炀帝的次子齐王杨暕久闻吉藏之盛名,但不知吉藏学问究竟有多高深,有心要掂量一下。大业五年(609),他终于有机会延请吉藏到王府去,并邀请了当时京城著名学士六十多人,其中不乏辩论高手,举办了一场规模宏大的辩论会,请吉藏为论主,想试探一下吉藏的佛学水平。吉藏镇定自若,从容走上法座。他开题命章,对辩论会的情形即席描述说:“以怯惧之心,登无畏之座;以木讷之口,作欢娱之谈。”类似这样的话他一连说了数百句,仍然滔滔不绝。吉藏吐语清晰有力,琅琅然,如金石掷地,丝毫未显老态,令一旁的齐王大为叹服。他情不自禁地从座榻上站了起来,小声对身旁的学士傅德充说:“吉藏大师虽然尚未与大家论辩,但仅仅以上这一番宏论,恐怕很难有人能赶上他了。”傅德充也附和道:“正是正是!久闻吉藏大师出口成章,落笔成论,今天终于真正领教了,果然名不虚传。”齐王及诸同僚异口同声称赞吉藏,深表钦佩。
就在大家纷纷赞扬之时,一位老僧从座中站起,合十道:“老衲不才,愿先抛砖引玉,有几个问题向大师指教!”老僧话音刚落,全场立刻安静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僧粲大师。说起这位僧粲,来头可着实不小。他是汴州陈留(河南开封)人,俗姓孙,少喜游学,遍访齐、周、陈诸国讲肆,辩才遐迩闻名,自号三国论师,开皇十年(590),敕住大兴善寺,直至十七年,敕为二十五众主第一摩诃衍论主,著有《十种大乘论》,并于总化寺宣讲,又撰《十地论》二卷。此时,他已年近八旬了。
他首先发问诘难:“大师的三论学,以破邪显正自居,将我等各派视作‘邪’,那么请问大师心里所谓的‘正’是什么呢?”姜还是老的辣,僧粲一出击就直指要点。是啊!吉藏不仅将佛教以外的宗教视作“邪”,连在座的很多佛教学派也没当作“正”,照样痛加贬斥。那什么才是吉藏心目中的佛门正理呢?在场的人都怀着这个疑问。吉藏微微一笑,他显然也觉察到了众人的疑惑,只听他轻宣一句“阿弥陀佛!”双目一睁,精光凛凛,看了看僧粲,炯炯逼人的眼神忽又收敛不见,目光变柔和,不紧不慢地说道:“此是对邪所以说正。在邪若去,正亦不留。至论道门,未曾邪正,不可言语表达。”僧粲也不甘示弱,紧接着发问:“既然法师说至道无邪正,不可言语,那么佛菩萨为何还要说佛理呢?”吉藏早料到不了解三论学精义的人会有此疑惑,他寸步不让,胸有成竹地解释道:“虽然至道未曾邪正,不可言语,但体悟了这一个至道正理的佛菩萨为了教化众生,所以勉强用语言来表达这个正理。”但是僧粲仍然不服,与吉藏往复论难四十余番。只见吉藏随机应对,引证丰赡,谈吐自如,文采优雅,在座的名士都极为赞叹,最后僧粲不得不举手服输,惭愧而退。这场论辩真是令齐王目瞩称扬,群英叹异。
齐王从这次论辩中初步见识了吉藏道德文章,但仍觉得尚未尽兴,为了更多地了解三论学,于是决定把论辩会延长两天,论题主要是探取义理,而这正是吉藏所擅长的。与会众人皆崩角摧锋,无法与吉藏抗辩。吉藏辨析佛理,听得众人虽然时间是移辰历晷,如此之久,而以为只是一餐饭的工夫,真可谓美曲流音,听者无厌。通过几天的论辩,终于使得齐王稽首称谢,愿意终生拜吉藏为师,并馈赠了吉祥麈尾及许多衣物。从此,吉藏芳誉更举顿爽由来。
虽说吉藏辩才无双,京城莫有对手,然而,他在一次辩论会上却碰到了口才同样犀利的智脱。这是继智后唯一能令吉藏有势均力敌之感的对手。智脱何许人也?智脱,江苏江都(今江苏扬州)人,俗姓蔡,祖籍济阳(今河南)考城,七岁出家,先后从师研究《华严》《十地》《毗昙》《成实》等经论。南朝陈至德年间(583~586),应陈后主之请,入宫内讲经。后随隋炀帝入京,住于日严寺,撰有《成实论疏》四十卷。大业三年示寂于慧日道场。另著有《释二乘名义》《净名经(维摩经)疏》等。陈后主评价他发言抗论,剖断如流,对手莫不哑口无言,可见其论辩能力一流。
事情还得追溯到隋文帝皇后独孤氏去世时的法会之上。独孤皇后死后,文帝为了追悼皇后,特意召集日严寺高僧大德五十余人,在宫殿内作法事,接着又下令众僧开讲《维摩经》,当时的皇太子妃亲临讲坛,可谓盛极。
由于吉藏以善讲而闻名,所以他首先开讲。他词锋奋发,一下子将其他高僧掩盖了下去,在场的听众无不侧耳倾听。智脱以同法相让,未能尽情发挥。哪知吉藏忘乎所以,竟微相指斥智脱。在吉藏讲论到“三解脱门”时,智脱忍不住发难。什么是“三解脱门”呢?简单地说,就是三种进入解脱境界的智门。第一,空解脱门,是了达诸法本空,而不着于空。第二,无愿解脱门,是了知诸法幻有,而无所愿求。第三,无相解脱门,是了知诸法无相,而无不相,入于中道。智脱质问道:“三解脱门以何箭射?”意思是说如何才能达到三种解脱法门,也就是问解脱方法。吉藏反问:“未解弯弧,何论放箭?”这大概是说解脱本是“空”,哪里有解脱之“法”?智脱随即引经据典,对解脱法门详加剖析。大概是智脱分析精到,加上口才了得,竟然使吉藏在内的全场僧俗齐齐缄默不语。
这次小小的意外,并未影响吉藏日益高涨的声望。随着吉藏在中原地区辛勤著述、演讲,三论宗的盛名和影响力达到了最高峰,上至隋王朝皇室达官,下至平民百姓,皆普遍信奉。自龙树、鸠摩罗什、僧肇以至摄岭诸大师传承、弘扬的三论学终于播撒在了大江南北宽广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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