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文集》共二十卷,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十卷(共八部),中篇小说四卷,短篇小说两卷,散文集三卷以及电影剧本一卷。这是首次全方位对作者近四十年写作历程的梳理和提炼。该文集充分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水平、艺术价值,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中国当代文学的高度。
《走出盆地》以一个来自河南南阳的农村女孩邹艾在部队医疗系统的奋斗为主线,讲述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女性,在追求个人实现的过程中,遇到的挫折、错过的爱情以及膨胀的野心,从而思考奋斗的价值和需要付出的代价。小说被誉为长篇版的《人生》,并曾被改编为电视剧,影响了一代人。
《走出盆地》介绍了,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女孩邹艾的命运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不甘于草芥一般自生自灭的命运,于是她挣扎、奋斗、抗争、凭着不屈的意志和自己多年的努力奋斗,终于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最后她成功的“走出盆地”,并在城市中过上了稳定而满意的生活。然而,她得到的同时她也失去了许多,比如青春、爱情、婚烟,甚至乡村生命的本真。多年之后,生活也同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当繁华过后,她又回到了她出发的地方,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也在重新奋斗中使她站在了又一人生高度。已经成年的女儿茵茵又像20年前的自己一样,以青春躁动的心编织其“走出盆地”地梦幻,邹艾却也同样异常坚定地在盆地中拓展了自己的事业。为改变自己命运付出自己的努力。
自序
自1979年3月在《济南日报》发表第一篇小说《前方来信》至今,转眼已经36年了。
如今回眸看去,才知道1979年的自己是多么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的生活和创作会一帆风顺,以为自己可支配的时间多得无限,以为有无数的幸福就在前边不远处等着自己去取。嗨,到了2015年才知道,上天根本没准备给我发放幸福,他老人家送给我的礼物,除了连串的坎坷和一群的灾难之外,就是允许我写了一堆文字。
现在我把这堆文字中的大部分整理出来,放在这套文集里。
小说,在文集里占了一大部分。她是我的最爱。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她产生了爱意。上高小的时候,就开始读小说了;上初中时,读起小说来已经如痴如醉;上高中时,已试着把作文写出小说味;当兵之后,更对她爱得如胶似漆。到了我可以不必再为吃饭、穿衣发愁时,就开始正式学着写小说了。只可惜,几十年忙碌下来,由于雕功一直欠佳,我没能将自己的小说打扮得更美,没能使她在小说之林里显得娇艳动人。我因此对她充满歉意。
散文,是文集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把小说比作我的情人的话,散文就是我的密友。每当我有话想说却又无法在小说里说出来时,我就将其写成散文。我写散文时,就像对着密友聊天,海阔天空,话无边际,自由自在,特别痛快。小说的内容是虚构的,里边的人和事很少是真的。而我的散文,其中所涉的人和事包括抒发的感情都是真的。因其真,就有了一份保存的价值。散文,是比小说还要古老的文体,在这种文体里创新很不容易,我该继续努力。
电影剧本,也在文集里保留了位置。如果再做一个比喻的话,电影剧本是我最喜欢的表弟。我很小就被电影所迷,在乡下有时为看一场电影,我会不辞辛苦地跑上十几里地。学写电影剧本,其实比我学写小说还早,1976年“文革”结束之后,我就开始疯狂地阅读电影剧本和学写电影剧本,只可惜,那年头电影剧本的成活率仅有五千分之一。我失败了。可我一向认为电影剧本的文学性并不低,我们可以把电影剧本当作正式的文学作品来读,我们从中可以收获东西。
我不知道上天允许我再活多长时间。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是每个活到我这个年纪的人都可能在心里生出来的。好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布拉德福德·斯科博士最近提出了一种新理论:时间并不会像水一样流走,时间中的一切都是始终存在的;如果我们俯瞰宇宙,我们看到时间是向着所有方向延伸的,正如我们此刻看到的天空。这给了我安慰。但我真切感受到我的肉体正在日渐枯萎,我能动笔写东西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我得抓紧,争取能再写出些像样的作品,以献给长久以来一直关爱我的众多读者朋友。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给了我出版这套文集的机会!
感谢为这套文集的编辑出版付出大量心血的付如初女士!
2015年春于北京
周大新,著名作家。1952年生于河南邓州,1970年从军,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共写了8部长篇小说,33部中篇小说,73部短篇小说,还有大量的散文和电视电影剧本。先后获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其中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是《湖光山色》。《安魂》因为写给早逝的儿子周宁而备受关注,被称为“一个失独父亲的泣血之书”。《曲终人在》入选2015中国好书。
我们一同分到外科,先当卫生员,协助护士们工作,负责打扫厕所、走廊、病房、学习护理业务,给病员送水、送饭、送药。我当时心里明白:我如今可以和你们干部子女比的,也只能是工作成绩,我一定要在这点上把你们比下去!我有一个好身体,我在家学过医,我自信能把你们比输!每天上班,当你们还在宿舍梳妆打扮时,我已经提前走进科里,拿起笤帚、拖把和抹布,打扫厕所、走廊、病房。我在家干过的那些农活,使我对脏并不十分怕,当然也不是一点不怕,每当我走进厕所打扫时,我总是屏住气,我怕看那些秽物,怕闻那股气味。那次,我端了一个盛满病人呕吐物的痰盂去厕所里倒,刚走进去,就觉到了一股翻肠倒肚的恶心,便哇一下吐了,把早饭时吃的那点东西全呕了出来,但我没吭,我只是定了定神,漱漱嘴,又接着干起来。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干下去,我没有退路,我既然出来,就要干出个名堂,我不能复员,复员之后等待我的只能是农村户口。我明白一个人要想得到,就必须付出,得到的和付出的,通常成正比。我定下的第一个目标,是当护士,只要提了我当护士,就意味着我已经成了国家干部,就意味着我永远抛弃了农村户口。我当时只让自己记住这一个目标,不让自己去想更多的东西。我晓得走路只能一步一步,一开始不要先看那些离得很远的踏脚石,只管迈出第一步,站稳脚跟后再迈另一步。每当我听到一次护士长的表扬时,我身上的疲劳就消去了不少,就觉得离那个目标近了一些。
那次,医院里号召战士们利用业余时间去帮助洗衣房和炊事班工作,我第一个去了。我把宿舍里的那个闹钟悄悄放在我的床头,每天早晨比你们早起四十分钟,跑到厨房里择菜、洗菜。午饭后你们休息、晚饭后你们散步时,我又跑到洗衣房里帮助她们晾晒、收叠病员服。由于连轴转着干,有几次我正在择菜时就趴在膝上睡过去了,炊事班的师傅们劝我:小邹,累了就回去歇歇。我每次都是摇摇头。我内心里盼望着能得到一封表扬信。果然,一个月之后,炊事班和洗衣房几乎同时向科里送来了表扬我的信,当我看到科主任和护士长拿着那两封信向全科同志宣读时,我觉得所有的辛劳都已经得到了补偿。尽管你和另外两个女兵望着那表扬信直撇嘴,我还是觉到了一种得胜了的欢喜。我终于让领导知道,邹艾是一个能干的人!我以为我凭着这样的干法,凭着比你们熟得多的护理业务,提护士时第一个名单肯定是我。一年之后的那个上午,我突然听说,下午要公布提升的第一批护士的命令,我的身子一颤,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哦,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当科主任宣布那纸命令时,我怀了怎样的激动等着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呀,我甚至能听出自己的心跳声,我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的双唇,看着他的口型,第一个名字,是你,我有些吃惊,怎么会是你?但立刻又怀了希望,下一个就是我!下一个念完,不是,又一阵沮丧,但仍怀了希望:下一个就是!第三个念完,仍不是。我仍等着,但是,没了!我听到科主任说:这次就三个。我呆了,怔了,有一刹那我真想站起来问一句:主任,你是不是念错了?但我站不起了,我只觉得两腿在晃,身子在抖,而且一道水雾,已经从眼中涌起,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只是在心里喊:我打针、配药、护理病人比她们三个都熟练,我做的勤务工作比她们都多,为什么不提我?为什么?
当最初的那阵痛苦过去之后,我开始注意观察你,观察你何以能在第一批就被提起,我要找到你成功的原因。慢慢地我才发现和知道,你在业余时间常往护士长和科主任的家里跑,到他们两家后你都十分勤快,不是帮助择菜就是帮忙照顾孩子,你还让你爸给科主任买了一辆当时很难买的凤凰牌二六自行车,给护士长买了一台当时市场上很少见的蜜蜂牌缝纫机,你让你哥用火车托运来,直送到他们家里,来时还一家给捎了一桶小磨香油,是用五斤塑料桶装的。你不要脸红,你听我说下去!
当我了解了这些之后,我真是又气、又恨,我真想向医院领导写封匿名信告你们。但我再三想了之后,还是决定咽下这口气,我不能拿我的前途胡来,倘万一告不赢,我一个新兵在这个科就别想呆下去。我没有后退的路,后退一步就是农业户口,我应该争取下一批提。
我依旧像往日一样地干,没有人看出我的情绪波动,尽管我有时在夜里能把眼睛哭肿。那次,四师七团一个连长因抢救战士被手榴弹炸伤,手术后科里要成立特护组,恰巧那天护士不够,护士长知道我护理技术行,就找到我说:小艾,你去。那天,刚好是我来例假的第二天,早晨上班时浑身就酸软得没有一点劲,身子的不适和原本压在心里的气恼,使我听了护士长的话后差点张口说出:现在你想起我了?但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行!于是我就拖着酸软的双腿走进了病房,和夜班护士交接之后便开始照料伤员,端饭,端水,端尿,换药,打针,服药,半天时间几乎一刻没停,一直忙到午饭后。我觉到了身上的卫生纸已经湿透,温热的液体开始顺腿向下流,我慌慌地想去厕所换换纸,不料刚一转身,伤员却涨红着脸艰难而害羞地开口说:他想大便。我听了只好停步,费力地弯腰从床下端起便盆,想不到他恰恰又是便秘,直憋得满头大汗都未能解出。于是我只好伸出手去,一点一点地帮他抠,我觉得腿上的液体越来越多,下身沉得厉害,脸上的汗珠不断涌出,集聚,落地,我已经看到有一簇金星在眼前晃,但我咬咬牙,坚持着让自己站稳了。当我终于帮助伤员解完大便又安顿他躺下之后,便觉得浑身已没有一点点力气了。可我那一刻又必须要到厕所去,一方面因为要为伤员倒便盆,更重要的是想为自己换换纸,我感觉到有一只袜子已被浸湿。我手扶着走廊的墙壁慢慢地向厕所里移,我希望快点走进去,我不愿让人看到我的这副狼狈样子。我刚刚走进厕所的门,刚想弯腰去倒便盆,突然觉得一团金星在眼前一闪,便猛地向地上扑去,我模模糊糊听到当啷一声,我在心里做出了最后一个判断:是便盆落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