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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天朝人的磨难
上海的金福富可敌国,他什么都有,却厌倦人生。他的良师益友哲人王认为他之所以厌世,是因为他没有遭受过磨难,不懂得惜福。
他把父亲留下的财产全部买成加利福尼亚中央银行的股份,存在美国。然而有一天,他接到美国代理的信说,银行破产,停止支付。得知这个信息,他决定自杀,结束这乏味的生命。
但是,为了不让他深爱的寡妇雷鸥和哲人王陷入贫困,他用剩下的钱在一家美国人寿保险公司买了保险,保的险包括自杀,受益人是雷鸥和王。但他对自己下不了手,便请王承诺杀死他。王是太平军旧部,杀个人对他不该是难事。他还给王留下字据,说明他的死与王无关。
然而,即在他焦急地等待王来杀死他而王一直没来的时候,银行代理发来信息说,银行倒闭只是金融界的一个小手段,他的钱不但完好无损,还比原来的增加了许多。他不愿意死了。他赶快去找王,但王失踪了……
从此金福开始了躲避被杀的磨难……
儒勒·凡尔纳(1828一l905),法国科幻、探险小说家。I863年出版第一部小说《气球上的五星期》,获得巨大成功,从此一发不可收。儒勒·凡尔纳一生共出版了六十六部长篇小说,每部都很精彩。
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可分两大类:一类“在未知的世界中漫游”,另一类“在已知的世界中漫游”。他的作品景色壮观、情节惊险、构思巧妙、想象丰富,在引人人胜的故事中蕴含着鲜明的正义感和广博的历史、地理知识,不仅可以激发读者一往无前的探险精神,培养人们的坚强意志,还可以丰富人们的科学知识,让人们感受大自然的广博和神奇。
儒勒·凡尔纳的作品影响了几代人,很多被拍成了电影,历演不衰。他也是世界上从十九世纪直至现在zui受欢迎的作家之一。
第 1 章 人物的品性和国籍在此逐渐彰显…001
第 2 章 金福和哲人王以更清晰的面貌出现…012
第 3 章 让我们轻松一览上海城…021
第 4 章 金福接到一封拖了一星期的重要信函…030
第 5 章 雷鸥收到一封她情愿不要收到的信…040
第 6 章 看了这一章,读者也许会想去百年公司的
办公室转一转…048
第 7 章 这里说的若不是天朝帝国的习俗,则太悲哀了…057
第 8 章 金福向王提出一个严肃的要求,王同样严肃
地接受了…069
第 9 章 结局不管有多怪,却或许不会让读者感到意外…075
第10章 克莱格和弗利被正式引荐给百年公司的新客户…087
第11章 在此,我们看到金福成了中华帝国最著名的名人…093
第12章 金福,他的两个追随者及他的仆人无目的地前行…103
第13章 在这里,我们听到了流行一时的
《百岁老人叹五更》…116
第14章 在此,读者可以在一座城市里看到四座城市…128
第15章 给金福一个意外,也许还会让读者感到意外…139
第16章 始终单身的金福重又开始没命地奔走…151
第17章 金福的商业价值再一次受到影响…159
第18章 克莱格和弗利,出于好奇,参观了“三叶”号的底舱…170
第19章 “三叶”号的船老大和他的船员们都没落得好下场…182
第20章 这些人又遇上了什么…194
第21章 克莱格和弗利以极其满足的心情看到月亮
升起来了…209
第22章 这一章读者可以自己来写,因为结局是那么不出
意料!…221
第1章人物的品性和国籍在此逐渐彰显
“话说回来,不可否认,生活有其美好的地方!”来宾之一嚷嚷道。他坐在大理石椅背的太师椅上,手肘靠着椅子扶手,嘴里嚼着糖渍藕片。
“也有它的苦难之处啊!”另一位宾客在两声咳嗽间答道,精心烹制的鱼翅的辣味呛得他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吾等尚须明哲达理!”这时,一个年龄较大的人说道,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硕大的眼镜,宽阔的镜片,木头镜架。“今天,我们差点儿送了性命,明天却一切顺畅,就像这琼浆玉液顺喉而下!有好有歹,这便是生活!”
说完这话,这位大哲人带着随和的神态,一口喝下一杯温热的美酒,锡酒壶的壶口飘逸着淡淡的热气。
“在下以为,”第四位客人接着说道,“生活还是挺不错的,只要我什么都不用做,有法子不用做什么!”
“谬哉非也!”第五位反驳道。“福祉在于学习和工作。尽可能获取最多的知识,这才是力求幸福之路啊!……”
“这条路也让我们明白了,其实,我们一无所知啊!”
“这不正是睿智之初吗?”
“那之终又如何?”
“睿智没有终极!”戴眼镜的人富有哲理地答道,“拥有常识便是最大的满足了!”
直至此时,第一位宾客才直接向坐在上席的东道主发话,所谓上席,其实就是最差的位置,这是礼节的要求。这位东道主聆听着觥筹交错中诸公的议论,一言不发,无动于衷,心不在焉。
“呵呵!我们的东道主对这些茶余饭后的无稽之谈作何想法?他觉得今天的生活是好是坏?他是赞成还是反对?”
东道主漫不经心地嗑着西瓜籽,他只是轻蔑地噘起双唇,答之以一声“噗”!纯粹一个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人。
这个“噗”是对什么都不在乎者最常用的词。它道出了一切,又啥都没说。它属于所有的语言,应该出现在世界各国的词典里。这是个配有声音的“噘嘴”。
这位厌世者的五个来宾于是乎便催促他发表高见,谁都希望他倾向于自己的理论。他们想听听他的观点。他开始时避而不答,最后,不得不肯定说生活不好也不坏。在他看来,生活是一种相当无聊的“虚构”,总之,并不令人喜悦。
“这便是我们的朋友啊!”
“他可以这么说,因为从来就没有一点点不如意的事情来打扰他的宁谧!”
“而且,他还年轻!”
“年轻而健康!”
“健康又富有!”
“非常富有!”
“富可敌国!”
“也许,太富有了!”
这些呼喊就像烟花爆竹的噼啪声此起彼伏,东道主无动于衷的表情竟没有露出一丝微笑。作为一个从来都不想浏览,哪怕只是花上一个小
时,浏览一下自己生活这本书的人,他满足地轻轻耸了耸肩膀;而这本书,他连头几页都不曾裁开①!
然而,这个对世事无动于衷的人最多才三十一岁,他身强力壮,拥有一笔巨大的财富,他也不是没有受过文化教育,他的才智高于常人。总之,他具有其他那么多人想获得幸福,成为世上的幸运儿所有的全部条件!可他为什么不幸福呢?
为什么?
这时响起那位哲人低沉的嗓音,听上去就像古代唱诗中的领诵:
“朋友,”他说,“如果说你在人世间不觉得幸福,那是因为,迄今为止,你的幸福都是被动的。因为,你拥有幸福就像你拥有健康一样。如欲享受到这种幸福和健康,就得偶尔失去它们。然而,你却从不患病……我想说的是:你从来没有不幸过!这便是你的生活所缺少的东西。一个从来不曾遭遇过不幸的人,哪怕只是片刻的磨难,怎么可能明白幸福的价值呢!?”
为这智慧的见解,哲人举起斟满著名品牌香槟的酒杯:
“老朽祝愿我们东道主的太阳上出现一点阴影,”他说,“在他的生活中有点痛苦!”
言毕,他一口干掉了杯中的美酒。
东道主做了个赞许的动作,重又陷入他惯常的麻木不仁之中。
这场谈话是在什么地方进行的?是在欧洲的一个餐厅里,在巴黎,伦敦,维也纳,或者彼得堡?这六位客人是在新旧世界某个酒家的大厅里聊天吗?他们在席间议论着这些问题,酒并没有喝过了头,这都是些什么人?
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是法国人,因为他们并不议论国事!
六位客人是在一个中型客厅里用餐,客厅装潢奢华。此时此刻,透过蓝色或橘红色的窗纱,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斜照进来。窗洞外,向晚的微风拂动着自然花或手工花编成的花环,几盏彩色灯笼把它们淡淡的光晕渗进落日残留的柔光中。在上面,窗框顶部美轮美奂地雕刻着阿拉伯图案,并有各种不同的雕塑,表现天上人间美好的事物,异想天开的动植物世界的奇花异兽。
大厅墙上张挂着绫罗绸缎,闪烁着宽大的双斜面镜子。天花板上吊着一把布风扇,扇动它的彩绘薄纱风翼,让环境温度变得舒适宜人。
一张巨大的黑漆八仙桌,上面没铺桌布,映照着许许多多银的和瓷的餐具,好像是由一块最纯净的水晶反射出来。没有餐巾,但是,每一位客人手边都放着一摞足够用的方纸,方纸上印着题铭。餐桌周围放着大理石椅背的太师椅,在这个纬度,这种椅子比现代家具的软垫座椅更受人欢迎。
至于端菜斟酒的人,则由几个年轻姑娘来做。她们十分可爱,乌黑的秀发上斜插几朵百合和菊花,手上戴着金的或者玉的手镯,妖艳地环绕着她们的藕臂。她们面带俏笑,活泼亲切,一只手上菜或撤菜,另一只手则缓缓地摇动着一柄团扇,让天花板上的布风扇扇下来的风流动得更快一些。
晚宴毫无有待改善之处。出色而巧妙的烹饪,能想象出比这更精美的菜肴吗?当地的顶尖厨师,知道自己要面对的都是美食行家而超常发挥,制作出构成晚宴菜单的一百五十道菜。
晚宴开始,作为头道菜肴的是糖糕、鱼子酱、油炸蚱蜢、蜜饯干果和宁波生蚝。接着,一道紧接着一道上来的是糖水鸭蛋、鸽子蛋和柴鸡蛋、燕窝鸡蛋糊、烩人参、糖煮鲟鱼鳃、糖浆鲸髓、淡水大头鱼、炖蟹黄、蒜蓉
麻雀肫和羊眼、杏仁露饺子、葱酒海参、肉汁笋片、甜味嫩根色拉①,等等。新加坡的菠萝,糖衣花生,盐焗杏仁,美味可口的芒果,肉质洁白的龙眼,还有果肉白皙的荔枝,红菱,糖渍广州橙子,构成了这个持续达三小时的晚餐的最后一批美食。席间,主客畅饮了啤酒、香槟、绍兴酒,还有不可或缺的米饭,他们用两根细棍子把米饭扒进嘴里,以圆满完成精巧安排的整个晚餐的餐后甜食。
终于到了这一刻,年轻的姑娘们端来热毛巾,而不是欧洲流行的,盛满芳香洗手水的碗。客人们拿起毛巾,带着最心满意足的表情,擦了擦脸。
然而,这还只是晚宴的中场休息,一个小时的闲逸,音乐充斥着这一小时的每一瞬间。
此时,一群歌女和乐师步入厅堂。歌女们年轻漂亮,她们衣着朴素得体。可那是什么音乐,用什么方法发出来的声音啊!喵喵声,咯咯声,没有节奏,也没有调调,高音一直高到听觉能够接受的极限!至于乐器,琴弦和弓线纠缠在一起的胡琴,蒙着蛇皮的吉他,声音刺耳的单簧管,手提式小钢琴似的口琴,这些乐器和它们为之轰然伴奏的歌曲和歌女倒是相得益彰。
这个喧闹乐队的领班进来的时候,呈上了他们的节目单。东道主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自行安排,于是,乐师们便演奏了当时十分流行的,让上流社会为之疯狂的《一束十枝花》。
然后,事先已收到优渥报酬的歌女和乐师的队伍,带着满堂喝彩声退下,他们还将去其他雅间斩取丰厚的收获。
这时,六位客人离开座椅,然而也只是为了从一张桌子转移到另一张桌子,其间并没有繁多的礼数和谦让。
在第二张桌子旁,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带盖儿的茶碗,茶碗上绘有著名佛教僧侣达摩祖师站立在他那传奇木筏上的画像。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一小撮茶叶,放进茶碗里,用开水冲泡,不加糖,然后,几乎当即便喝了起来。
怎样的好茶啊!不必担心,这不是吉布吉布公司供应的不诚实地掺杂了其他树叶的假冒伪劣产品,也不是已经泡过一道、只能用来清扫地毯的茶叶,更不是沏茶人不正当地往里面添加了姜黄染成的黄色,或用普鲁士蓝染成的绿色!这是完全纯净的御用茶。这些珍贵的叶子仿佛就是精华本身,它们在三月份第一次采撷,数量极少,因为茶树会因此死去①;最后,也只有小女孩,小心地戴上手套,才有资格采撷它们!
欧洲人找不到足够的表示赞美的感叹词,来颂扬这种饮料;而六位客人,小口小口地品味,作为喝惯了茶的行家,却并不感到格外的喜悦。
那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少不得说一句,已经不再在意这种极佳饮料的精美微妙之处。这些上流社会人士,衣着讲究,穿着轻薄的短袖衬衣汗衫,紧身短衣马褂,以及扣子在一侧的长衫;脚上趿着黄色的拖鞋,穿着凸纹布袜子,下身一条绸长裤,腰间束一条流苏方巾,胸前一方绣工精美的绸缎护胸,腰带上插一把扇子,这些可爱的人物就出生在一年一度收获这种芳香叶片的茶乡②。这顿晚餐,用上了燕窝、海参、鲸髓、鱼翅,他们大快朵颐,就像他们本来就该享用这些精心准备的山珍海味。这顿饭的菜单会让外国人目瞪口呆,却不足以令这些人感到惊讶。
总而言之,让他们谁都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们准备离开餐桌的时
候,东道主向他们宣布了一个决定。这时,他们才明白那天他为什么款待他们。
茶碗里的茶还是满满的。神情冷漠的东道主,手肘支撑在桌子上,目光迷茫,道出了下面这些话:
“朋友们,请听我说,不要笑我。我已经下了决心,即将在我的生活中引入一个新的元素,它也许能驱散我生活中的单调乏味!这件事是好是坏,却要等将来才能知道。这次晚餐是我的告别宴,告别单身,两个礼拜后,我就要结婚了,并且……”
“并且,你将成为最幸福的人!”那个乐天派嚷嚷道,“喏喏喏!那些预兆都向着你呢!”
确实,蜡炬发出暗淡的光线时在噼噼啪啪爆着烛花,喜鹊飞上窗棂叽叽喳喳地叫着,小片的茶叶垂直漂浮在茶碗里。诸多好兆头可不是假的!
因此,所有的人都来向东道主道贺,这位东道主却仍然十分冷漠地接受这些道贺。可是,鉴于他没有说出那位被他选中,将起到“新的元素”作用的女人的芳名,便没人敢冒昧提出这个问题。
然而,那位哲人却没有掺和这场庆贺的大合唱。他交叉双臂,眯缝着眼睛,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仿佛既不赞同祝贺者,也不赞同被祝贺者。
这时,被祝贺者站起身,把一只手搭到哲人肩上,然后说声音似乎不像往常那么平静:
“我现在结婚是不是太老了?”
“不。”
“太年轻了?”
“也不。”
“你觉得我错了吗?”
“也许!”
“我相中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她具有能让我幸福起来的一切。”
“这我知道。”
“那为什么……?”
“恰是你不具有让你幸福所必需的一切!一个人活得腻烦,很不好!两个人一起腻烦,更糟糕!”
“这么说,我永远都不可能幸福了?……”
“是的,只要你还没有遭遇过磨难!”
“磨难落不到我头上啊!”
“没办法,要是这样,你就无药可救了!”
“啊,这些哲人!”客人中最年轻的那位嚷嚷道,“他们的话可听不得。这是一些理论机器!他们炮制出千奇百怪的论调!纯属水货,毫无使用价值!结你的婚,朋友,结你的婚!要不是我许过愿,永远什么都不干,我也会这么做的!结你的婚吧,而且,就像我们的诗人们说的那样,愿凤与凰永远温馨地琴瑟和鸣!朋友们,让我们为东道主的幸福干杯!”
“我不,”哲人答道,“我要为某个保护神不日的介入干杯,为了让他得到幸福,这位保护神将让他经受磨难的考验!”
就在这奇特的祝福词中,宾客们站起身来,像拳击手开打的时候那样,把两只拳头合到一起,低垂着头,上下摆动几次,然后,互相告别。
从举办这次晚宴的厅堂的描述,异域风情的晚宴菜单,宾客的衣着打扮,他们的表达方式,也许还有他们那些怪怪的理论,读者也许已经猜到了他们是中国人,不是那些仿佛从屏风上剥落下来,或者离开了大瓷瓶的“天国人物”,而是天朝帝国的现代居民,已经因为留学、旅行、和西方文明人的频繁交往而“欧化了的”大清臣民。
实际上,那是在广州珠江上的一艘画舫的客厅里,富有的金福,在他形影不离的哲人王的陪同下,宴请他的四位青少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四品蓝顶官员宝森,药师街富有的丝绸大商人尹胖,散漫不羁的丁和文士华尔。
这件事发生在农历四月二十七,中国的夜晚被富有诗意地划分为五个更次的头更天。
第2章金福和哲人王以更清晰的面貌出现
金福之所以要设晚宴款待广州的朋友,是因为他曾在广东省的这个省会城市度过了一部分青少年时代。这个富裕而慷慨的年轻人应该人脉很广,画舫上的四位只是他当时尚能找到的朋友。至于其他人,已因生活的偶然变化,四处飘散,没能相聚。
此时,金福寓居在上海,也是为了解闷散心,他来广州几天,改变一下环境。然而,即在那晚,他就将搭乘行驶在海岸边,停靠各主要城市的轮船,安稳地返回他的衙门①了。
哲人王陪伴金福前去,因为这位哲人从不离开他的学生,他对这个学生的教诲可谓孜孜不倦。说实在的,这位学生却从来没把这些教诲当一回事。那么多的格言警句全都成了对牛弹琴。不过,这架“理论机器”——诚如放浪形骸的丁所云——却仍然炮制着,不知疲倦。
金福是典型的中国北方人。这种人正趋向变化,他们绝不归顺鞑靼民族。在南方各省是遇不到这种人的。那里,不管是在上层还是在下层,都比较能和满族打成一片。金福的家族,不管是在父亲方面还是母亲方面,自满清主政以来,始终退居一边,在他们的血管里没有一滴鞑靼人的血液。他高高的个头,身材匀称,皮肤白皙而不泛黄,两条眉毛拉成
直线,两眼呈水平线,眼角朝太阳穴微微上挑,笔挺的鼻子,脸也不是那种扁平脸,即使在西方人的美男典型中他也颇能引人注目。
实际上,金福之所以显得是个中国人,是因为他的脑袋被仔细地刮过,前额和脖子上没有一根毛发。他那条漂亮的辫子,从枕部起始,像一条黑玉蛇似的舒展在背后。他十分注意修饰保养,上唇弯弯地留着细细的小胡子,下唇下面一簇胡子,好似乐谱中的延长号。他保留着一厘米长的指甲,证明他属于那类富裕、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生活的人。也许,还有,在他全身散发出来的“体面而有教养”的风度上,还得加上举止的潇洒和神态的高傲。
况且,金福生于北京,这是中国人引为自豪的事情。要有人问起这一点,他会骄傲地答曰:“我是上面人!”
确实,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庄侯住在北京,他六岁的时候,他父亲才最终定居上海。
这位可敬的中国人出生于帝国北方的一个名门望族,像他的同胞一样,他具有杰出的商业才干。在他职业生涯的头几年,这片物产丰富、人口众多的国土上所出产的汕头的纸品、苏州的丝绸、台湾的冰糖、汉口和福州的茶叶、河南的铁、云南省的紫铜和黄铜,对他来说,全都是交易的要素和买卖的内容。他的总公司,即他的“行”设在上海,但他在南京、天津、澳门、香港都有分公司。他深深介入欧洲的商业运作,他让英国轮船运送他的货物,通过电缆了解里昂的丝绸和加尔各答的鸦片行情。那些先进的因素,蒸气或者电力,他照单全收,不像大多数的中国人,在官员和政府的影响下,让这种进步的东西声誉降低而把它们拒之门外。
简言之,不管是处理帝国内部的买卖,还是在和上海、澳门、香港的葡萄牙、法国、英国或美国的商号的贸易交往中,庄侯的手法是那么灵活巧妙,以至在金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的财产已经超过了四十万美元。
而在后来的那几年里,这个资本的积累还翻了一番,因为开辟了新贸易,这种新贸易可称作“新世界的苦力交易”。
我们知道,确确实实,中国的人口过剩,和这片广袤的,被按不同方式,然而是富有诗意地冠以天朝帝国、中华帝国、神州或华夏的名称不成比例。
据估计,这个国家人口不少于三亿六千万,几乎是整个地球人口的三分之一。然而,即便贫困的中国人吃得再少,他还得吃;而中国,即使有许许多多的水稻田,一望无边的高粱和小麦,还是不足以供他们糊口。因此,超出的一部分人口便巴不得通过被英国和法国的大炮在天朝帝国物质和精神的大墙上轰开的口子跑出去。
这部分过剩的人口流向北美,主要去了加利福尼亚州。然而,这股人流来势凶猛,致使国会不得不对蜂拥而来的人群采取限制性措施,他们被相当粗暴地称之为“黄祸”。就像我们所指出的那样,五千万中国移民来到美国,并不能明显地削弱中国,却能让蒙古人种淹没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种。
不管怎么说吧,人口外流规模巨大。这些苦力靠一把米、一杯茶、一袋烟度日,却有能力干各种各样的活计,他们迅速地在盐湖城、弗吉尼亚、俄勒冈,尤其是加利福尼亚州落脚生根,使那里的劳动力价格大幅度下降。
一些公司便为运送这些廉价如斯的移民组织起来了。这种公司有五家,在天朝帝国的五个省份干着半骗半拉的买卖,第六家则设立在旧金山。前五家发送,最后那家收货。还有一家附属分公司,叫廷栋代理处,负责把货物发回。
这便需要略作解释了。
中国人愿意出国,去“美利坚人”那里寻求财富,“美利坚人”是他们对美国人的称呼。但是,条件是他们死后的遗体必须准确无误地运回故土埋葬。这是合同所列主要条款之一,必不可少的条文,它要求公司必须对移民做到,不管怎样都不能避开这一条。
因此,廷栋公司,换一种说法也就是亡灵代理所,握有一些特别的经费,由它负责租赁运尸船,满载后从旧金山驶往上海、香港或天津。新的生意经,新的利润源。
精明大胆的庄侯感觉到了这一点。在1866年去世的时候,他是以省名命名的广山公司的经理,还是在旧金山的亡灵基金会襄理。
那一天,已经没有了父母的金福继承了一笔高达四百万法郎的遗产,他投资购买加利福尼亚中央银行的股份,颇有见识地留待升值。
失去父亲的那年,年轻的继承者年方十九,要不是有哲人王在——形影不离的王,既是他的良师,又是他的益友——他真就成了孤家寡人。
那么,这个王又是何许人也?十七年以来,他一直生活在上海金福家的寓所里。他先是金福父亲的清客,后来又成了金福的清客。然而,他是从哪里来的?曾有怎样的过往?诸多问题相当模糊,这些问题恐怕也只有庄侯和金福能答得上来。
如果他们断定把这些话说出去也无妨的话——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我们就能得知下面的情况了:
众所周知,中国这个国家很特别,一场民众骚乱竟能持续好几年,而且能煽起数十万之众。而在十七世纪,源自汉民族的赫赫的明王朝,已经在中国统治了三百年。1644年时,这个王朝的皇帝国无力抵御威胁到皇城的造反者,向一位鞑靼国王求援。
这位国王正求之不得,急急发兵,赶走了造反的队伍,顺势推翻了请求他帮忙的人,立他自己的儿子顺治当了皇帝。
从此时起,鞑靼统治取代了汉家统治,一个个满族皇帝占据了皇位。
渐渐地,尤其是在下层老百姓中,两个种族的人互相融合;可是,在北方的富裕家族中,汉人和鞑靼人之间依然泾渭分明。所以,人种特征的区别,尤其在帝国的北方各省,依然清晰。那里,蛰居着“不可和解的人”,他们始终忠于寿终正寝的明王朝。
金福的父亲便属于这种后者,他不肯违背祖宗的遗训,拒绝与鞑靼人握手言和。
一场反对异族统治的骚乱,即便这个统治已经持续了三百年,还是让他跃跃欲试。
毋庸赘言,他的儿子绝对赞同他的政治观点。
然而,就在1860年,还是咸丰皇帝主政的时期,这位皇帝向英国和法国宣战,一份于同年10月25日签订的北京条约宣告了这场战争的结束。
但是,在此之前,一次规模磅礴的起义已经威胁到当政的王朝。长毛或者叫太平军——“长头发的叛逆者”,于1853年攻下南京,1855年占领上海。咸丰驾崩,他年轻的儿子,为击退太平军可有事儿干了。没有李中堂,没有恭亲王,尤其是没有英国的戈登上校,他的皇位恐怕就保不住了。
这是因为这些太平军——鞑靼人不共戴天的敌人——组织严密,他们就想以哲人王的王朝取代清王朝。他们组成了四个不同的纵队:第一个黑旗军,负责杀戮;第二个红旗军,负责纵火;第三个黄旗军,负责劫掠;第四个白旗军,负责前三个纵队的后勤供应。
太平军在江苏一带展开了一次次重大的军事行动。距上海五法里
的苏州和嘉兴①落入起义者的手中,接着又被皇帝的军队不无艰难地夺了回去。就连上海也遭受到严重的威胁。当其时也,指挥英法联军的格兰特将军和蒙托邦将军驻扎在北运河的各个要塞。
然而,这个时期,金福的父亲庄侯,在上海附近有一栋住宅,离中国工程师们在苏州河上建造的那座漂亮的桥不远。他对太平天国起义不可能不赞许,因为起义主要针对的是鞑靼王朝。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8月18日夜晚,起义者被逐出上海后,庄侯宅邸的大门突然便打开了。
一个逃亡者,甩掉了追捕他的军队后,前来扑倒在庄侯的脚下。这个不幸的人手中已经没有了自卫的武器。如果庄侯把前来请求庇护的这个人交给皇家士兵,那么他就完了。
金福的父亲不是那种会出卖来他家寻求避难的太平军的人!
他关上大门,说道:
“我不想知道,永远都不想知道你做了些什么,来自何方!你是我的客人,而就凭这一点,你在我家是安全的。”
逃亡者想要说话,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都快筋疲力尽了。
“贵姓?”庄侯问他道。
“王。”
确实,他就是哲人王!大仁大义的庄侯救下的王,这种仁义有可能让庄侯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有人怀疑到他给予一个叛乱分子以庇护的话。然而,庄侯是那种古风犹存的人,对他来说,客人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几年后,太平天国起义被彻底镇压了。1864年,他们的天王在南京被围后,为了不落入保皇军的手中,服毒自尽。
从这一天起,王便留在了他恩公的家里。他从不需要就过去的事情作答。谁都不会向他提出这方面的问题。也许,他们怕就此知道得太多!骚乱者们犯下的恶行,据说罄竹难书。那么,王曾在哪面大旗下效力呢?黄旗、红旗、黑旗还是白旗?总之,还是不知道为好,继续保留他属于军需纵队的幻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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