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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荔
中篇小说集。本书为小文艺·口袋文库一种,收入《荔荔》《魔术师的女儿》两个中篇小说。纳兰妙殊是近几年以新异风格在文坛崭露头角的年轻作家,她的文字优雅、灵动,充满想象力,符合时下年轻读者的阅读兴趣。这两篇小说一部是现实题材,一部带点魔幻色彩,很好地体现了作者的独特风格,且可读性均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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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妙殊,原名张天翼。英文系学士,古典文献专业硕士。热爱游泳、音乐、电影,好读书画画而不专不擅。平日耽于想象——这就是你眼前这些文字的由来。已出版散文集《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时候》、《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等。短篇小说集《黑糖匣》的出版被评论界认为“宣告着一位新异作家的到来”。
荔荔
魔术师的女儿
荔荔
一
是我的鼻子先于我的心爱上她,这个,我从没跟阮荔荔说过。而最后一个忘记她的肯定也是鼻子——头一个是眼睛,其次是嘴唇,第三个是手指。指纹像磨秃了似的逐渐迟钝,再难读取她的清晰图像。我也没说过她香得像热带水果,身周空气都被香成了金黄色和柑橘色。所有记忆终会自我毁灭。所有痕迹。忘掉她,像忘掉一朵花。像春风里的一出梦,像梦里的一声钟。总有一天我会连贴着她耳廓说过的话也忘掉,得到完全的自由。
——像是马上要凝结成酪的牛奶,你的乳房。
那时我是什么样子呢?薄有姿色,没发育好那种瘦削,四季不戴胸罩,胸口还是少女式的平铺直叙,脸蛋用刘海儿遮去三分之一,蛮唬得住人;装乖,眼神温顺得成了恍惚、成了没主见。在公车上碰到男学生搭话,抿嘴一笑说读大二他们也信。唉哟,他们还羞答答要电话呢。其实我已经混到研究生院里了,在混不到丈夫只好混学位的女硕士博士群里算得上鹤立。我还是个处女——虽然这一点在研究生院里可不鲜见。英国言情小说女王芭芭拉�6�1卡特兰德说:言情小说要想受欢迎,必须保住女主角的贞洁。这位不列颠琼瑶一辈子写了七百多本言情小说,女主角全是处女,小说全部畅销——我不指望畅销,只怕滞销,一次性筹码,必须用到刀刃上。
我跟叫唐兰的gay男人假结婚时很当真地宣传了一下。他费力读着从惠灵顿、伦敦、拉萨、南非寄来的结婚礼物落款:劳伦斯、桃乐丝、丹纽……诧异地笑:你的交游真广阔,世界各国人民都发来贺电了。
我遂翻出念书时的合影给他指点:
——劳伦斯其实是陕西米脂人,两个门牙中间有条缝,一笑就提手背挡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劳伦斯有点女相,眉眼俊气得很。半个院的研究生一起去国际艾滋病防治研讨会做同声传译,只有劳伦斯赢回一封感谢信,全院通报表扬,那几个非洲来的黑人女专家喜欢死他了,喝咖啡买纪念品都点名要他鞍前马后。他的原名得费点劲儿才想起来:确实姓劳,劳四龙。(三秦缺水,风俗中遂包括了不爱沐浴。劳身上常年有油腻腻的浊气。)
——桃乐丝是沈阳人,说铁岭英语,走路外八字,有两颗四环素牙,结婚前半年贴瓷面盖住了。(她是个高胖女人,不幸分享一切胖子都有的、陈腐不新鲜的体味。)
——丹纽。周松。跟欧阳修、文天祥同乡,江西吉安人,他每次介绍乡梓都要把六一翁和文文山搬出来,生怕人看低了。马驹样刀条儿脸,含胸,扛着后背,眼神虚伪地谦卑着;美帝靠好莱坞强力输出卷舌头的美式英语,全院也没几个操英音的,丹纽的女王英语(Queen’s English)便相当出挑。我像往石头上泼水一样短暂迷恋过此人……
我靠气味留存记忆。气味像书签一样标注出片段人生,又如琥珀把旧事包裹得须发分明。
那儿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一座高校城,江中一块巴掌大的岛屿。像《呼兰河传》中祖父的花园之于萧红,地母该娅就存在那段时空中,并不够美好的声音、气息、光线、饲料、肉体接触,却把我喂得精力弥满,不得不偶尔假装懒散与悒郁。那阵子真好啊,时间无论哪一天,总像是第一天。随时随地都可以浪费一个开端、再重建一个开端。其实也不图念学位,是图清清静静地多念一会儿自己,欲望、需求、选择,甘心不甘心的,委屈哪些坚持哪些,掰扯清了、平心静气了再离乡远行。我在那儿的“诨名”是Wesley,卫斯理。
好多年后我到悉尼去,顺路看望已经移民的导师,离婚之后她的头发白了一半。她两秒钟就叫准了:卫斯理!笑道:挺秀气的闺女取个男人名,我一直都记得。但她不记得卫斯理的中文名,卫铮。两个名儿都不是我自己的。教历史的父亲崇拜魏征,卫斯理是倪匡科幻小说的主角。
不过,Lily就是Lily,阮荔荔。Lily,百合花的意思。
二
高校城是个吐纳自成一体的小城,十所大学建筑风格迥异,却又出奇地达成和谐之美。岛甚至成了著名景点,大巴车拉着外地游客慢慢驶过,他们透过玻璃看少年少女结伴从美丽的建筑物里嬉笑走出,穿过马路,消失在大片青绿树丛中,好像在野生动物公园里观赏瞪羚、角马成群徜徉。提着一小袋行李坐车进城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感觉,我是一头新入园的小动物,急切地爱慕着此处良好的饲料与放养。
头一回在导师家里开“见面会”,三个年级十二人,加上两个博士师兄,尊长些的占了坐具,年轻点的坐地毯。好一副热气腾腾的桃李图。46岁、时任外国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的吴妙珊教授慈祥地笑着,听师兄弟师姐妹们用英语自我介绍。名字、籍贯、本科学校、已发表的论文、自拟的未来研究方向。一圈带着高原红、山地黑的北侉南蛮脸孔,微笑着以英文名互唤,场面真是有趣,所以我脸上的笑不是假装。三年级的一个师兄比我大出一轮。有的人只大三四岁,却明显是另一代人,他们主动按照上岁数人的风格穿衣说话,嗓音都带着拘谨的味儿。
不少兄姊口语大多带点口音,这就没辙了,母语印痕太难去除,用“疯狂英语”李阳的说法,是缺乏国际肌肉。想当口译、进合资企业,肌肉欠佳的一条舌头注定张嘴就败下阵来。若在洋人地盘儿,雇主有权以口音为由拒绝应聘者,这甚至不违背美国“公平就业机会委员会(Equal Employment Opportunity Commission)的规定。败下阵来的人们,振奋起对付考卷的天分,赢得继续躲在研究生院里的资格,希望用学位证书粉饰失败。
——阮荔荔说:读硕士的是loser(失败者),读博士的是losest。losest是她自创的,用er和est造成比较级。我大笑,补充说:但你必须拥有它,才有资格轻视它。只有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能拿撕扇子当娱乐,只有进了哈佛的学生能说常春藤盟校里全是蠢货,不然人家觉得你是犯葡萄酸。
师姐桃乐丝张嘴一笑冒鱼腥,午餐多半吃了鱼,鱼的碎末还顽强地在她胃口里散发尸气;客厅窗户半开着,微风吹来大师兄衣物纤维里的老人味儿,才三十六岁的人,提前长足了五十岁的膘;二师兄为赶这个见面会直接从火车站来,一直摩挲自己的少白头,闷了一夜的两脚在廉价皮鞋里默默发臭。我好玩地辨认所有人的气味,同时偷偷害怕心爱的英文名被糟践,比如David,戴维,大卫,怎么念怎么写都有敏感的美,这可是洋人投票选出的“最性感男人名字”头一名。
戴维倒没出现,更牛嚼牡丹的是出了个塞巴斯蒂安。这名儿背后最该有个水仙花式的奈煞西施(希腊神话中落水身亡、化为水仙花的美少年),单让几个音节在舌尖滚一遭都销魂。而这番销魂居然被矮胖博士师兄占去了。我暗自决定以后绝不叫他这个。他的中国名是什么来着?哦,王根宝。
前门轻响。一个人影闪进来,一个被白衬衣裹紧的宽大脊背先亮相。他手里抱着两摞书,环顾四周,薄薄的络腮胡里闪出个绅士极了的笑:Hello,everyone!白牙齿云破月出似的一亮。这就是业界著名美男子、“第四次翻译浪潮领军人物之一”、导师的soul mate(灵魂伴侣):谢玉轩。Professor.谢。据说吴妙珊把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花花公子师弟攻打下来,是一场学术界的经典战役。46岁导师的嗓子里甜蜜地出来一声26岁的娇唤:Anthony(安东尼),来看看我新收的学生,丽莎、卫斯理、劳伦斯,是不是比你的高徒强!话尾巴上的语气是肯定的,然后朝学生们飞个会意的甜笑。
大家参差不齐地喊“谢老师”。
谢教授耸眉,我可不是你们老师。叫我安东尼就行。
导师笑眼弯弯,你天天当我的老师,那也就是她们的老师了。中年人特意在年轻人面前调皮一些,有示好和不服老的意思。
丽莎大声说笑话邀宠:男老师的夫人叫师‘母’,女老师的爱人是不是该叫师‘父’?——谢师父!
所有人都凑趣、知趣地笑起来。谢师父正热情地把手里的书分给大家:来,一人一本。我和你们吴老师合作翻译的小说。上个月刚上市。丽莎继续装憨:老师,您不该送书,应该让我们自己去买,给您增加销量。另一个新生劳伦斯问:老师你跟谢老师一直互相叫英文名吗?吴老师笑眯眯地解释:读书时候一直这么叫,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我贪馋地偷偷打量安东尼?谢。呀,半点破绽也找不出。这男人风韵正盛,肤色和精神仍是暑假到欧洲度假度出来的爽气。高等学府像个福尔马林瓶子,把二十年前的俊俏保存了七七八八,身上科隆香水也压不住清新体嗅。
他每走到一个学生面前,都叫着对方的英文名寒暄几句。到我面前,他笑道:卫斯理?这么秀气姑娘取了男孩名儿。你们导师跟我把学生都看得跟自家孩子一样,有什么困难,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感情上的,一定开口。
又用目光示意另外两个新生:丽莎,劳伦斯,你们也是。听见没有?带浅浅凹陷的下巴温和又霸道地往里一收,那股“自己人”劲儿恰到好处。三个学生忙不迭点头。这真是不能再无瑕的男人。吴女士翻动书页,不时微笑看着谢玉轩的侧影。谢玉轩回头向她:珊娜,去厨房把我买的西瓜切一切,拿来给大伙吃。
这时我站起来,老师,我去切瓜吧。也忍不住卖弄一下: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谢玉轩头一个表扬我:喔,卫斯理的古文不错嘛。我就在他给其余学生补习《论语》的当儿,顺利溜到厨房去了。
厨房跟女生宿舍差不多大,一片乳白色,新洁得像样板间。西瓜就搁在石英石料理台上,三个。我乐得远离人群,扭开水龙头仔细把瓜皮洗得青翠。外间传来门铃声。我没回头,隐隐听得客厅有集体打招呼的喧哗。瓜牙子不能切太宽,否则会吃得一脸黏糊。远天轰隆一声闷雷,要下雨了可是?
等端着两碟子西瓜回到客厅,看到谢玉轩的脊背朝里站在门口,正跟门外的谁低声说着殷殷送客的话。导师喊道:哎,Lily,瓜切好了,吃两牙瓜再走?
门外飘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嗓音:不啦,吴老师,我回去了。
窗外“沙”地一声,雨像忽然醒过来似的,迅猛又欢快地下来。谢玉轩坐下,拿起块瓜,又放回去,脖子往后一梗,怪罪谁似的:呀,Lily空着手来的,好像没拿伞。吴妙珊并不太热心,嗯,刚应该让她捎上一把……算了,她估计走到楼下了。
谢玉轩皱眉:我给她送下去吧。雨太大了。你打她的手机,让她别动,在楼下等着。
吃瓜嘛,都吃瓜。我们老谢就是会挑瓜。Make yourself at home(就当自己家一样)。谢玉轩出门之后,导师平静地张罗,也探身给自己拿一块瓜,但笑得没那么带劲儿了。桃乐丝尽力掩饰,还是打出个腥味的哈欠,眼帘松弛,泪汪汪的。雨丝越来越粗,鼓点稠密了。
结伴回学校的路上,我问桃乐丝:来了又走了的那个Lily是谁?
是谢老师带的学生,研二。
丽莎“Wow”了一声:Lily师姐真漂亮。
人群里不知是谁从鼻子里笑着哼出一声,是那种知根知底的人对不知情人的宽容。
魔术师的女儿
阴沉的天空中,饱含雨水的云朵倒转移动,云中回响着远方赶来的季风互相撞击的声音。里瑟先生和H坐在海边一座灯塔高处的小房间里,望着雨中的海洋。
有时他们也能听到真实世界那边,隐隐传来阵阵喧闹和笑声。声音源自医院楼下的花园里。
H面前是一张守灯塔人的办公桌,桌上有印着海鸥图案的信纸,旁边还有插在墨水瓶里的羽毛笔。他拿起羽毛笔来玩弄了一阵,在纸上写道: 为什么那么吵?
里瑟先生说,来了几个本城魔术学院的学生,志愿到医院给那些没希望出院的人们表演,三个年轻人,一个玩扑克和硬币,一个变兔子,一个让玫瑰花开放又凋谢,花瓣掉落了再长上去。没什么新鲜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在这儿给你照样演一遍。
H摇头,我不喜欢魔术。给我讲一个魔术师的故事吧。
它说,魔术其实无非是障眼法,说穿了不值一哂,这一点魔术师自己最清楚。魔术师会永远存在,其意义在于人们需要肉眼能看得到的奇观,人的天性是喜欢猜谜、喜欢追索匪夷所思的感受,而且他们脑袋里需要有一点永远猜不透的东西,就像一瓶永远喝不干的酒……
后来,它开始讲一个关于魔术师和他女儿的故事。
这是它讲过的故事中最长的一个。当它讲完时,连绵整日的暴雨已至尾声,雨点对大地狂躁的鞭打,逐渐变成情人手指似的抚摸,像睡眠前的歌谣一般轻柔。
雨丝还尚未停止飘落,沙滩上就有几个孩童跑出来玩耍。
有的孩子踢着海水跑来跑去,足趾趟破水的阻力的感觉,令他愉快得格格发笑,乐此不疲。有的孩子站在滩和水交界的地方,眼瞧着潮汐远远扑过来也不动,在最后一刻跑开,享受浪花追咬脚踵的快感。有的孩子坐下来用湿沙塑城堡,并不去想沙上的城能存留多久。
他们高声大笑,笑声尖利但不刺耳,那像是空旷世界中唯一的声响,直达云端。
里瑟先生说,他们才是真正的主宰,没有目标,没有计划,没有牵挂,没有顾虑永远不会失望,不会抱憾,不会消减兴趣。他们雇佣整个世界围绕在身旁,为他们取乐,而并不用付出佣金。
1
我叫莉莉?葛瑞芬。我父亲是个魔术师。我从两岁半就开始做他的助手了。如果你曾路过某家剧院,瞥到剧院外墙海报上印着穿黑礼服的瘦高男人,背后倚着梳一对辫子、穿粉红纱裙、脸蛋肉乎乎的小女孩,没错,那就是我们——“葛瑞芬父女”。后来虽然我逐渐长大,不再是婴儿肥的样子了,但海报一直没有改动过。
我父亲也许不是几大洲魔术界最杰出的魔术师,但他一定是最英俊的一个。母亲呢?我曾问起母亲的容貌。他说,照照镜子,你就能看到她了。大多数魔术师的妻子都是他们的助手,因为这涉及各人自创的秘密手法。不过母亲只是他一次表演里的临时嘉宾。至于出身,她似乎是个裁缝家的女儿。
我是少年时离家出走的父亲与母亲意外激情、意外怀孕的结果——每个人都是由一堆意外拼装起来的,不是吗?父亲所在的马戏团巡演到母亲住的小城,一切就此开始。
打动我父亲的,也许是她那一头拉斐尔前派油画少女似的、华美繁茂的红铜色长发,也许是她宝石一样的碧绿眼睛。当魔术师问,有没有志愿者?她身边的女伴嬉笑着抓着她的胳膊高高扬起。她猝不及防,他已经微笑向她伸出手来。
她走上舞台,好奇而快活地凝视他,按他的要求在铺着黑天鹅绒幕布的长案子上平躺下来,双手交叉搁在小腹处。他一点点抽掉那块布,案台不见了。她的薄绸子罩袍落下来,悬在空气里。
人们鼓掌。
原先的设计是他把幕布覆盖在她身上,台子再次出现,但这一次,他把自己的手臂伸到她身下的虚空中,轻轻吹一声口哨。重力忽然又回来了,她身子往下一沉,不禁“呀”地娇呼一声,飞快扬起胳膊,搂住他脖颈。人们大笑,继续鼓掌。
无论在多小的马戏团,魔术师都能拥有一处私密空间。因为众所周知,他们和他们的道具都需要保密。夜深了,年轻魔术师专门给红发美人表演的节目才刚开始。他每除掉她一件衣服,往上一抛,那衣服就在空中变成花瓣,纷纷扬扬洒下来。
最后她再次躺倒在方才消失过的长案子上,台上仍垫着黑天鹅绒的幕布,汗湿的红发向多个方向散开,灿灿生光。她就像刚被水手从海中打捞上来的塞壬。最激情的时刻,她一脚蹬翻了鸽子笼,鸽子们扑腾翅膀,鹦鹉嘎嘎叫,灰兔子不安地翕动鼻尖。也许我就成形于那夜——或是之后几十个同样气喘吁吁的夜晚。
她跟着马戏团去了下一个小城,并在那里跟父亲匆匆结婚,那时我已经在她肚子里长到苹果那么大了。观礼者甚众,除了双方父母和留下照应动物的饲养员,所有亲友都来了。一对新人站在圣坛前宣誓后,要戴戒指了,父亲浑身上下搜索,最后在神甫的光头上一摸,把戒指摸了出来。
六个月后,我出生了。当神鞭手佩蒂阿姨等人努力把我拽进这个世界,父亲正在台上从袖口里拽出鹦鹉和水晶球。本来整团已将开拔启程,去下一个城镇,班主特意为了新生儿多待了半个月。
说不准母亲是从何时开始后悔的,是怀孕期间父亲整日躲在他的工作帐篷里研究新魔术,还是频繁的哺乳和不得安宁?睡着婴儿的竹篮子放在他们婚床边,我隔几个小时就睁眼啼哭,表示肚子需要填饱。父亲称要赶制道具,几乎再没回母亲身边睡过。据娜塔莎说,母亲很少笑,永远是睡眠不足的厌倦样子,喂奶时也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事想不起来,需要苦苦思索。每次她喂饱了我,就拢起衣襟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管了。要不是团里的女人们轮班来帮忙,我大概早晚会生褥疮。
如今我也长到了她那个年纪,我想,我明白她为何痛苦恓惶——她根本还没做好准备。一切像魔术一样突然冒出来,丈夫,女儿,责任。那一年他们两人都未足二十岁。满心欢喜地走进生活的玫瑰丛,却被意料之外的花刺扎疼了。花丛中还埋着机关,锯齿死死咬住脚踝,她得牺牲一块血肉才能逃脱。
那块血肉就是我。我五个月零十天的时候,她为父亲做助手演出了最后一场。一切并无征兆。她第一套戏服是钉假珠子的白短裙,第二次出场时换上宝蓝绸缎长裙,头戴插着一根孔雀翎毛的礼帽。扑克牌戏法、镜中穿越、悬空漂浮(那时我父亲的魔术还很平庸,没什么个人创意),然后,他打开一人多高的描金柜子的门,把她关进去。
母亲向观众微笑挥手。又目注父亲,再挥挥手。他后来知道,那是永别的意思。
柜子门无声关上。他从架子上拿起长剑,从上至下一柄一柄刺进去,刺了五把剑。打开柜门。柜子是空的。里边横着五条雪亮剑刃。
然后他模式化地微笑,夸张地扬起手臂,向观众席最后方一指,那里有个早就留出来的空位置。母亲却并没站起身,挥手微笑。在她应该出现的那个座位上,只放着那顶插孔雀翎毛的帽子。
那枚从神甫光头上摸出来的银戒指,被留在我枕头旁边。
她的名字是温蒂,Windy,她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随风而去,离开了这潭误入的泥淖。
2
在那之后,我成了整个马戏团的婴儿。父亲练习魔术或上场表演的时候,我由人们轮流照顾。奋勇当先的通常是驯虎师娜塔莎阿姨,等她要跟她的大猫们厮混或是上场表演,我就被交到小丑咪咪阿姨手里。咪咪得出场跟小丑丈夫表演高空秋千时,接班的是神鞭手佩蒂阿姨,她可以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继续挥鞭练习,把五米外一座半人高枝状烛台上的蜡烛逐根打灭,或是打落花瓶里玫瑰花的一片花瓣。不过我最喜欢跟马术女郎佐伊在一起,她会抱我上马,控着缰,令牝马“优雅夫人”踏着细碎的步子转圈,一圈又一圈,那有规律的震动,就像一只手摇着摇篮一样。
班主召集人们训话的时候,接管我的是波兰裔胖厨娘。她围裙口袋里常放着一只扁酒壶,供她在削土豆剥卷心菜的间隙咂两口。有时我在婴儿筐里哼唧起来,她就用手指蘸一点酒让我舔舔,于是一大一小两人都醉醺醺、乐陶陶的。
有一桩奇怪的事,她们联合起来不让团里的男人抱我(除了我父亲),“拿开你们的脏手!”她们把一切男人的好奇和触碰归结为不怀好意。
她们决心把我教养成一个“淑女”。好吧,虽然后来我并没长成什么淑女,不过感谢好心的阿姨们,我比大户人家的淑女小姐更健康快活。
由于那场婚姻悲剧,父亲得到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怜悯。人们像照顾病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待他。其实对他来说,她的出走倒纠正了一个错误。可惜这错误还留下一个遗产,是个会哭闹要吃喝的幼崽,无论什么魔术也变不走它了。
那时候,父亲跟他的女儿还不熟悉。
世间母亲与子女的感情,来源于怀胎时的脉搏相通、分娩时的切肤之苦,父亲们对子女的感情没那么自然。父爱大多始于惶惑: 眼前是出于逻辑和伦理、不得不耐心应付的一个陌生来客(甚至像是个陌生物种),其贪婪自私、无法交流很容易惹他们厌烦、恼火。得等这团血肉面目清晰起来,有些模样,有些谈吐,他才能找到与之相处的乐趣,一日比一日惊喜地辨认出旧时的自己。这时父爱才算当真成形。
母亲走后,父亲为愧疚所驱,对我的态度稍好了一些,照顾我的时间逐渐增多——他总不能跟一个婴儿比赛任性和孩子气。我也总算对他有另眼相看的时候: 当我哭得停不下来,像卡住的唱碟一样持续发出噪音,人们会说,这回得把詹姆斯叫来了。
只有他能止住我的啼哭。他匆匆跑来,有时手上还拎着钉箱子的铁锤。三四只手伸过来,帮忙解开他的衬衣纽扣。他打开衣襟将我连头带脸罩住,哭声就逐渐弱下去了。这一招永远灵验。我至今记得,在一片黑暗里脸蛋贴着他胸口小腹、嗅着温热的体息,那种安全感。虽然两岁之后,我就很少哭了,但钻进他衣襟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了很久很久。
两岁多的时候,他已经进步到能跟我长时间相处。在他对镜练习新魔术时,我被允许待在他身边。天幸我是个乖巧孩子,我可以跟一束羽毛一颗绒球一把银币玩大半天,安静地等待他休息时,蹲在我面前,给我变两手简单的戏法。他的魔术渐渐与我发生越来越多的关系。我成了他的道具、他的助手以及新魔术灵感的来源。这才让他实实在在对我感兴趣并重视起来。
我首次登台时两岁半。当父亲收起纸牌、把吹出的肥皂泡变成玻璃珠,侧幕处忽然出现一个红发小女孩,身穿蓝色海鸥图案的睡衣,迈着小短腿蹒跚上场,双颊粉红,睡眼惺忪。
场下所有女士齐齐现出“哦我的天,这难道不是个小天使吗”的表情。她们皱眉扁嘴,双手握住胸口——可爱与美态有时也会给心带来受伤一样愉快的痛感。
父亲弯腰把女孩抱起来,吻一吻她额头说,宝贝,为什么还不睡觉?
我要等妈妈来给我唱歌。
有人把一张带轮子的儿童床推上来,他将女儿放进去,柔声道,妈妈到天上去了,暂时不会回来。睡吧,亲爱的。
但女儿却顽固地说,我要妈妈给我唱歌。
愁苦的父亲现出微笑,柔声回答,妈妈不会回来了,不过,我们请她从天上给你唱首歌,好不好?他摘下帽子,从帽中取出一个一尺来长的布偶,放在小女儿怀里。那布偶有一把红铜色长发和碧绿眼珠,正跟小女孩的头发眼睛一个模样。
就在小女儿用手指梳理布偶头发时,布偶的嘴唇缓缓张合,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来: 莉莉,亲爱的莉莉,妈妈在这儿,我在你身边。
小女儿喜悦地叫了一声: 妈妈!真的是妈妈。她把娃娃搂到胸口,宽慰地闭上眼睛。
下边有卖弄聪明的男人小声说: 腹语术。他立即被眼睛发红的妻子擂了一拳。
父亲的嘴唇悲哀地紧闭。女人的声音说,好孩子,睡吧,我和爸爸唱歌给你听。
父亲又摘下帽子,从帽中取出一把钢制口琴。他吹口琴,布偶轻声唱歌:
月儿亮又亮,玫瑰香又香,
爹爹和妈咪,守着宝贝入梦乡。
星儿闪又闪,黑夜长又长,
我的宝贝闭上眼,甜甜睡到大天光。
场中安静极了,许多观众看得发痴,举起双手,掌心相对,做出要鼓掌的姿势,都不忍心发出噪声。一个丧偶的年轻鳏夫,怎样苦苦把自己拆成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只为让不明真相的女儿安宁睡去。这让魔术蒙上了神圣哀伤的光芒。
小女儿倚靠在父亲怀里,粉白的双臂环抱着布偶,一大一小两个相似的脑袋靠在一起。
口琴声和歌声同时停下来。女孩已经睡着了。
有人登台,把童床推下去。父亲这才面向观众鞠躬,领受掌声。
别当真,那只是表演,母亲从未在睡前唱歌给我。晚上通常是父亲读故事哄我入睡的。
父亲为我设计的魔术还有“浴缸和小宝贝”。表演时,台上搬来一个硕大的陶瓷浴缸,浴缸边沿上立着一个金色兽嘴龙头。魔术师的小女儿就在这时出场,由人抱着,交到父亲手中。
他将浴盐倒进浴缸,再扭开兽嘴龙头,水流哗哗地逐渐注满浴缸。小女儿穿着红色连体衣踏入浴缸,嬉笑着撩水玩,一只黄色橡皮鸭摇摇晃晃地浮在水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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