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然学在王官,释天既为天官专职,其余的人便不能知天吗?不然,《尚书?尧典》已云尧时命官“敬授民时”,可知古天文时令之学早已普及,民之耕稼兴作,俱赖于是,岂能不遍使通晓?清顾炎武《日知录》云:“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即以此故。
这是因为大司徒要辨山林、川泽、丘陵、原隰之名物,一般农民、牧民也同样需要知道这些东西。近代博物学者,即类似大司徒、山师等官,对物类可以有系统性的知识;一般民众虽不是学者,对这些却拥有具体的实践性知识。某些时候,博物学者还得向农民、牧民请教呢!孔子答樊迟问圃问稼时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就是这个缘故。
而且古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远比我们现在密切。风雨晴晦、斗转星移,决定着他们的作息与生计,一举一动,都是与自然要相配合的。因此,讲起天文历象,实是再亲切熟悉不过的事了。《诗经》中比兴,动观天文,即以此故。
2.当然西洋诗人对时间也很敏感,但他们似乎不像我国诗人这样普遍地对时间耿耿于怀。且中国诗如《郑风?女曰鸡鸣》这般,常比西洋诗更明确地指明季节和早晚的时间,哀悼春去秋来或忧老之将至的诗篇更不可胜数。春天的落花、秋天的枯叶、夕阳的余晖、岁暮的积雪……无一不使敏感的诗人察识到时间流遁、岁月不再。
是以在中国诗中的时间、季节通常有写实和象喻两种可能,如《豳风?七月》当然属写实的纪事;至如汉繁钦《定情诗》从日中直写到日暮,则非写实之笔,而是一种无尽的期许、一种时间的象喻。因为时序的推移,原本就可以在诗中造成一种绵长久远而循环不已的感觉。屈原《离骚》往往用“春”与“秋”、“朝”与“暮”的对举,暗示时间性的永恒周遍之感。民歌俗曲也常常透过四季十二月的更迭排比,来写无尽的爱恋相思,例如清华广生编《白雪遗音》所载《佳期约定》曲:“佳期约定桃花放,二月春光。哄奴等到菊花见黄,又到重阳。相思病,害得不像人模样”,就具备了这些基本特质。晋陆机有《百年歌》十首,从人少年“体如飘风行如飞”一直写到耳昏目病,形体支离的百岁寿终,说明人在时间之流中不能抗拒的自然法则。汉武帝的《秋风辞》则表达了面对季节时间而兴起的感慨和哀伤。这些情感类型虽或表现的方式不同,但我们应能看出:诗中的时间感是最动人的。其动人的力量,在于时间暗示着流动,因为时间是藏在人生事物的背后的。
所以从昧旦开始,天亮了,人也起来活动了,一整天都在时间之流里。文学写任何活动,都离不开时间。故除写时间中人、物、情、事之外,对年、月、节、日、辰光本身也常有直接描写。
3. 在中国,精彩的闺怨诗几乎都是男人写的。《诗经》以后,《古诗十九首》大半均可视为闺怨诗,唐代七言近体诗的各种宫词、闺怨,甚为脍炙人口。词则温、韦开山,即以闺怨擅长。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无一非闺怨。唐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也是闺怨。故清末谭献评说此等词:“亦填词中《古诗十九首》,即以读《十九首》心眼读之。”(《复堂词话》)
而由闺怨开端的“词”这种文体,遂也以闺怨为主要内涵,从主题到写法,均以女子闺怨为正宗,直到苏轼所谓豪放一派词风崛起后,才略有改变。
可是女人真的像这些闺怨诗所说的那样吗?极痴、极挚,每天什么事情也不做,只专心致志地梳洗打扮好,坐在楼头等呀等,等了今天等明天,守着窗儿守着黄昏,守着“夜长衾枕寒”。像植物种在窗口一般,望着想着仿佛窗外流云一般的游子。
其实现实生活中的女人并非如此,早期诗歌中的女性也没有这样的形象。《周南?汉广》就描写:“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据朱熹《诗集传》说:“江汉之俗,其女好游,汉魏以后犹然,如大堤之曲可见也。”可见游子本来应该是女性,所以称为“游女”。其后宋玉描写巫山神女,也极力强调其游,云彼“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此为早期女性十分重要的一种形象。
但“游女”变成“游子”之后,男出游,女守闺,竟成了常态,行云之意象,遂也被男人夺取了。五代冯延巳《蝶恋花》:“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怨男子忘了归来,正与下篇“泪眼倚楼频独语”相呼应。上怨男子之薄幸,下言女子之痴情,“行云”一词,竟因此转换了性别。
更进一步说,我们还应注意到:在大部分闺怨诗中,其实都刻意淡化了夫妻关系,而还原为男女关系。
4.诗家比兴,多用草木鸟兽虫鱼。故孔子说读诗可以帮助人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但是,为何他老先生只说草木,不说花呢?
花当然也属于草木之一部分,然而后世论及草木,恐怕更多想到的是花。口语上说花花草草,花都在草之前,古代却不然,所以明谢肇淛《五杂俎》说:“古人于花卉似不着意,诗人所咏者不过芣苢、卷耳、蘩之属,其于桃李、棠棣、芍药、菡萏间一及之,至如梅、桂则但取以为调和滋味之具,初不及其清香也。”
是的!《诗经》所咏,如荇菜、茆、苹、藻、唐、萧、蓝、绿、芣苢、卷耳、薇、蕨、葑、菲、莫、桑、蒹葭、杷、芹、椒等,均就其枝干叶果说,甚少谈到花。仅有的,不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已。梅、李、木瓜,讲的还都是它的果实。即使是“赠之以芍药”(《郑风?溱洧》)的芍药,也非类似牡丹那种,而是名为辛夷的药用植物。与《楚辞》说要“餐秋菊之落英”相似,重在它的食用价值,而非审美情趣。
《楚辞》无疑比《诗经》有更多的赏花态度。如《九歌》云:“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东皇太一》)“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湘君》)“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大司命》)“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都是折花采花赠人的。乃汉代《古诗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之先声,对后世影响深远。
但若细看,你就会发现《天问》、《九章》、《远游》、《离骚》诸篇和《九歌》并不一样,虽或也谈及草木,却极少甚至根本没谈到花,采花赠人之事亦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