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兰趣话》原题《趣话百篇》,是一部《十日谈》式的短篇故事集。作者假托此乃都兰修道院中保存的文稿,专为娱乐庞大固埃主义者而整理出版。实际上这些故事全部是巴尔扎克的手笔,只不过利用了十四至十六世纪的背景和题材,模仿了十六世纪的语言和拉伯雷那种大胆直率、生猛鲜活的文风。内容多涉人间风月、男女私情,然而在种种轻浮的玩笑和粗鄙俚俗的言词掩盖下,却不乏鞭辟入里的讽刺和对人类美好情感的颂扬。
译者序
《幽谷百合》里这样介绍女主角,冰清玉洁的德·摩索夫伯爵夫人夫家的家世:德·摩索夫伯爵是都兰省一个世家的代表人物,这个家族是从路易十一时代开始发迹的,他们的姓氏便意味着赐给他们荣誉的那段经历:这一家的先辈是绞刑架下的幸存者。原来摩索夫(Mortsauf)意为死里逃生。那段经历在《人间喜剧》的任何一卷里都找不到,好奇的读者应该去读收入《都兰趣话》的《国王路易十一的恶作剧》。《都兰趣话》是巴尔扎克用古法语写的一部故事集,原计划写一百篇,如《十日谈》,实际完成三十余篇。
路易十一在位时,朝廷长驻图尔。国王把情妇波佩蒂依夫人(这个姓氏意为好个洞眼,谑而近虐)安顿在城内一所小公馆里。那座房子有个阳台正对一名老处女的住所。老处女难免有些怪癖,国王和他的情妇常以窥看她的起居为乐。某天乃市场免税交易日,适逢国王下令绞死图尔城里一个年轻市民。那年轻人误把一个芳华已谢的贵族妇女认作青春少女,犯下强奸罪。此事其实不能算是坏事,那位贵夫人被误认为处女,堪称脸上有光。不过那年轻人发现误会后不该对她百般辱骂,怀疑她故意引他上当,抢了她一只镀金的银杯来抵偿自己刚才借给她的钱的利息。波佩蒂依夫人起念恶作剧,趁老处女在教堂祈祷的功夫,派人把那年轻市民从绞架上摘下来,抬进老处女家,放在她床上。老处女回家后,先是又惊又羞,然后动了仁爱之心,努力挨蹭揉搓死者的身体,盼他回阳。刽子手的活干得不地道,这浪荡子本没有绝气,居然复活了。一场恶作剧既然以喜剧收场,国王索性送个顺水人情,命他与老处女成亲。此人判过死刑,业经执行,从法律观点看他已在绞台上失去原来的姓氏,国王遂让他改姓摩索夫,从此开创了摩索夫家族。
这个故事颇不雅驯,行文时涉猥亵。其余三十几个故事,十有八九也讲男欢女爱之事,但到紧要关头或一笔带过,或借助滑稽的隐喻,未堕一般淫书的恶趣。如《阿寨的本堂神甫》讲神甫路遇村姑,邀她共骑一骡。骡身的颠簸促进血液的流动,双方都感到体内阵阵骚动最终化成隐秘的欲望。神甫误以为小妞情窦未开,既然牧师的职责是给羊羔晓谕道理,一路上少不了用语言点拨她。行到一座树林边上,小妞翻身下骡,朝林中最密处奔去。神甫追上前去,在一块芳草鲜美的林中空地赶上她。就在那里,他一字不差为她念诵弥撒经。两人都大大预支了本来留给他们在天堂里享用的快乐。好神甫着实用心开导她,他觉得这女学生的灵魂和皮肉一样听话,真是件活宝。叫他烦恼的是这地方离阿寨太近,他不得不缩短课程,而且重讲一遍也不容易办到。按他的本意,他很想与所有的教师一样重复讲过的内容。这里捎带着挖苦了普天下当教师的。
又如《弗朗索瓦一世节欲记》中,出名好色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当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查理五世的囚徒。看守他的队长早就想到法国朝廷中去谋求差使,以为只要为这位国王搞到一帖嫩肉膏药,就不愁日后荣华富贵。他把一名西班牙贵妇送进国王的囚室。但见她如冲出牢笼的母狮,风风火火扑来,直弄得国王的全身骨骼乃至骨髓都咔嚓作响,换一个人当下非送命不可。所幸这位贵人是铜浇铁铸的体格,兼之久旷,一味攻杀啃咬,浑然不觉自己也被啃咬。这场恶斗结束时,侯爵夫人丢盔卸甲,还以为自己遇上的对手本是魔鬼。事后,国王揶揄说,西班牙女人热情奔放,行事一点不含糊;不过在需要温柔体贴的场合她们不解节制,以致每得少许佳趣,他都要使出全身力气,简直像强奸;反之,法国女人手段高明,能使饮者越饮越渴,却永不知疲倦;若是与他的朝廷中的贵妇名媛周旋,那种柔情蜜意无与伦比,绝对用不上面包师揉面的功夫。
巴尔扎克与拉伯雷同为都兰省人,对这位乡先贤不胜仰慕。《默东的快乐神甫的布道词》讲拉伯雷如何调侃亨利二世的朝廷,结尾不啻一篇拉伯雷颂,不过仍然出之游戏笔墨。换一种风格,如用文学史教科书上一本正经、字斟句酌的措辞,《巨人传》的作者未必乐闻:弗朗索瓦·拉伯雷实为我国的无上光荣,他是有哲人风范的荷马,是智慧的王子。自从他的光明从地下升起,许多绝妙的故事便由他而生。偏生有人指责他仅以尖酸刻薄、刁蛮顽皮为能事。呸!这帮竟敢在他超凡绝俗的脑袋上拉屎撒尿的混蛋!至于对他提供的惠而不费的食物弃之不顾的人,愿他们的牙齿一辈子嚼沙粒。
亲爱的清水饮客,一心持斋的僧侣,二十五克拉的学者,若你重返希农故乡走一遭,有机会读到降了半音和回到本音的傻瓜们的胡言乱语,歪批妄评和缠夹二,你准会猛打喷嚏,捧腹大笑。这帮笨蛋解释、评注、撕裂、作践、误解、背叛、暗算你无与伦比的作品,要不就往里头掺假,任意添油加醋。自命博学、长两条腿、装一脑袋糨糊、横膈膜不会上下起伏的阉鸡在你的白大理石金字塔上屙屎撒尿,他们人数之多,不亚于教堂里追逐巴汝奇苦恋的那位贵妇的裙袍的公狗。殊不知这金字塔里永久封固着所有奇异、滑稽的想象的种子,以及有关一切事情的光辉教导。巴汝奇的典故,见《巨人传》第二部第二十一章。巴汝奇恋一巴黎贵妇,贵妇不理他。为报复,巴汝奇宰了一条发情的母狗,割下某一部位,剁成细末,乘贵妇在教堂望弥撒时撒在她的袍子上。群狗闻腥而来,围着贵妇撒尿,弄得她狼狈万状。
这个恶作剧里,性和排泄兼而有之。古今中外的俳谐文字皆有一分支专门围着这两件事做文章。根据弗洛伊德的学说,两者本有连带关系。《都兰趣话》三句话不离性爱,间或也涉及排泄,如《圣尼古拉的三个门徒》中的客店老板娘善放屁,又如《普瓦西修女们的趣话》中那个彼特罗妮尔嬷嬷发愿做圣女,终日祈祷,尽量不食人间烟火。另一位嬷嬷发表评论:话说回来,她吃得再少,也不能免除我们大家多少都有的缺陷。这一缺陷是我们的不幸,也是我们的大幸,因为假如没有它,我们将尴尬万分。我指的是,我们与所有动物一样粗鄙,饭后必须排出粪便,而此物的雅观程度因人而异。彼特罗妮尔嬷嬷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拉的屎又干又硬,与发情期的母鹿的粪便毫无二致。这母鹿粪,乃是嗉囊所能制造的最坚硬之物,你偶尔能在林中小道踩上它。因其坚如磐石,犬猎术语名之为结块。彼特罗妮尔嬷嬷的排泄物之所以如此,并非超自然现象,皆因长期节食使她的体质宛如不熄的炉灶。据老嬷嬷们说,她秉性炽热,如把她投入水中,就像烧红的煤块入水一样会发出咝咝声。有几位嬷嬷指控她为能坚持苦修,夜深人静时偷偷把鸡蛋夹在脚趾中间烤熟了食用。不过这都是恶语中伤,旨在损害这位伟大的圣女的形象,须知其他寺院莫不妒忌我们中出了一位圣女。总而言之,满纸荒唐言。作者摇笔时已是忍俊不禁,我们读来更是解颐,乃至捧腹,文学除了言志、载道,本来还有一种纯娱乐功能。俳谐文也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文体,或许不登大雅之堂,正人、雅士偶尔也为之。中国的例子,韩退之写过《毛颖传》,赵南星有《笑赞》,遑论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巴尔扎克有用不完的精力,兴之所至,抬出拉伯雷的招牌开开玩笑,出出鸟气,也在情理之中。他甚至说自己将来的声誉在很大程度上要指望这部书这当然又是一句戏言。如果说《十日谈》颂扬性爱体现了反禁欲的人文主义精神,《巨人传》里的巨人形象则寄托了文艺复兴时期思想家对人的力量的信心,我们似乎不必在《都兰趣话》中也寻求什么微言大义。按照古时候讲故事的规矩(如拉封丹的《寓言集》),作者有时也在篇末点明本故事的道德教训,如《国王路易十一的恶作剧》的结尾:这个故事教我们要好好审察、辨认女人,千万看清老妇人与妙龄少女之间的局部差别。这是因为,即便我们未因弄错了钟情的对象而被绞死,也总会遇上别的巨大风险……他就是正经不起来。
巴尔扎克用拉伯雷的笔法写《十日谈》式的故事,造了个假古董。由于这是一位语言魔术师对另一位大师的模仿,此赝品也就非同一般,如张大千伪作的石涛画,仍是奇品、神品。
施康强
一九九四年十月五日
后记
《都兰趣话》原题《趣话百篇》,是一部《十日谈》式的短篇故事集。作者假托此乃都兰修道院中保存的文稿,专为娱乐庞大固埃主义者而整理出版。实际上这些故事全部是巴尔扎克的手笔,只不过利用了十四至十六世纪的背景和题材,模仿了十六世纪的语言和拉伯雷那种大胆直率、生猛鲜活的文风。巴尔扎克是拉伯雷的崇拜者。在他看来,惟有拉伯雷的风格最能体现法国高卢民族的精神气质、性格特征,而现代社会所提倡的庄重典雅、矫揉造作的文体,却将法国人天生的快活坦率阉割殆尽。因此,他在从事《人间喜剧》这一宏伟建筑的同时,又模仿拉伯雷的文笔写了这样一组轻松调侃的故事,既为自己开心,也为博读者一笑。虽说是模仿之作,然惟妙惟肖既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就称得上是难能可贵的艺术品了。
本故事集原计划写一百篇,十篇一组,共分十卷。第一、二、三卷分别于一八三二、一八三三和一八三七年出版,后七卷一直未能完成,仅在作者遗稿中发现了一些断章残篇。
《趣话》的内容多涉人间风月、男女私情,然而在种种轻浮的玩笑和粗鄙俚俗的言辞掩盖下,却不乏鞭辟入里的讽刺和对人类美好情感的颂扬。与作者在《〈人间喜剧〉前言》中宣布的创作原则相反,这些故事似乎从未接受宗教与王权这两种永恒真理的照耀,因而高级教士、王公大臣往往成为揶揄、挖苦、批判、揭露的对象,受到极不恭敬的对待。
艾珉
作者:
巴尔扎克(17991850), 十九世纪法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和杰出代表。一生共创作九十一部小说和随笔,总名为《人间喜剧》。其中代表作为《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等。
译者:
施康强(1942 )生于上海,一九六三年北京大学西语系法国语言文学系毕业,一九八一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系文学硕士毕业。现为中央编译局译审。除职务翻译外,译有(清)黎庶昌《西洋杂志》(中译法)、《萨特文论选》、巴尔扎克《都兰趣话》、阿兰《幸福散论》、雨果《巴黎圣母院》(合译)、布罗代尔《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合译)等。著有随笔集《都市的茶客》、《第二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