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法国文学绚丽多彩,是法兰西民族最鲜明的底色。数百年来,法国文学名家辈出,涌现了包括十五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内的文坛巨擘,为世界文坛贡献了诸多佳作名篇。经过中世纪文学、十六世纪文艺复兴、十七世纪古典主义、十八世纪启蒙运动、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洗礼和塑造,法国文学在各种文学流派的交织、更迭和嬗变中走向成熟和多元。进入二十世纪,国际局势风云变幻,科学技术快速发展,社会矛盾层出不穷,给作家提供了丰富多样的题材,作家用文学来反映社会现实的同时,也通过写作来介入政治、社会变革。此时的法国文学一改每个世纪一个主要文学流派的传统,真正迎来了一个精彩纷呈又气势恢宏的时代。《约翰-克利斯朵夫》便是这个时代的壮美开篇,这部鸿篇巨制是法国乃至全世界二十世纪初现实主义的杰作之一。
这部小说的作者罗曼·罗兰于一八六六年出生在法国克拉姆西一个公证员家庭。十四岁时,他随全家移居巴黎,并于一八八六年进入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求学。一八八九年,他到罗马攻读研究生,在那里碰到了尼采、瓦格纳的好友梅森葆,这对他的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回到巴黎后,他曾在中学教历史,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教艺术史,一九〇四年起在巴黎大学教授音乐史。同年,罗兰在《半月刊》上连载《约翰-克利斯朵夫》,于一九一二年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为罗兰赢得了世界声誉,罗兰从此放弃巴黎大学的教职,全身心地投入文学创作,成为了职业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罗兰在瑞士积极参与国际红十字会的工作。他于一九一四年发表了《超越混战之上》,对各国青年在战场上互相厮杀感到惋惜,呼吁各个民族团结起来制止战争,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一九一六年,瑞典文学院为了表彰他文学作品中的高尚理想和他在描绘各种不同类型人物所具有的同情和对真理的热爱,授予他一九一五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受母亲的影响,罗兰对艺术和音乐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他年轻时醉心于米开朗琪罗、斯卡拉蒂、吕利等意大利艺术家和贝多芬等人的作品,和德国著名音乐家理查德·施特劳斯私交甚笃,从而积累了深厚的艺术和音乐修养。同时,他受到列夫·托尔斯泰、泰戈尔、甘地等人的影响,逐渐形成了非暴力的人道主义思想。他一生都在为人类的自由和光明作斗争,积极投身到波澜壮阔的国际政治中去。他是国际和平运动的代表人物,担任国际反法西斯委员会主席,还积极声援西班牙人民的正义斗争,主持世界保卫和平大会等。罗兰那一代法国作家相较于以往的法国作家更加积极地介入政治,但罗兰毫无疑问是做得最广泛、最彻底的一位。他把诺贝尔文学奖的奖金赠给了日内瓦国际红十字会和一些战时难民组织,在战争中到红十字会帮助战俘和难民做了很多工作。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罗兰与法朗士、巴比塞等法国作家一起反对欧美国家的干涉。他所做的一切,体现着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担当,闪烁着知行合一的光芒。
《约翰-克利斯朵夫》分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约翰-克利斯朵夫在巴黎》和《旅程的终途》三个系列,共十卷。全书讲述了音乐天才克利斯朵夫追求、挣扎、奋斗的传奇一生。他出生于德国莱茵河畔一座小城的音乐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乐师。祖父中风死后,家道逐渐中落,他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担任了宫廷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并当钢琴家庭教师贴补家用。在成长历程中,他逐渐看到了德国艺术圈的虚伪,自己处境孤立并被赶出宫廷乐队。因为一次舞会上的打斗,他逃往巴黎避难。但是到了巴黎以后,发现法国文坛同样肮脏腐糜,他拒绝同流合污,屡遭挫败。在一次五一节的群众集会上,他杀死了施暴的警察,事后逃往瑞士。在瑞士,他隐居十年专心创作,终于成名。到了晚年,他的灵魂被各种苦难升华,认为唯有人道主义的博爱才是最重要的。
克利斯朵夫的原型就是贝多芬,贝多芬一直是罗兰心目中的偶像。他从年轻时开始就搜集贝多芬的资料,聆听了贝多芬的所有音乐作品,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写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这部小说让我们看到克利斯朵夫如贝多芬一般,通过苦难走向快乐,通过斗争扼住命运的咽喉,通过抵制腐朽文化维护艺术的纯洁性的生命写照和人生缩影。但是,这部作品毫不隐藏地暴露了他的缺点与德行,他自视清高、鲁莽笨拙又脾气乖戾,这样的写法使人物更加立体丰满。正如罗兰在多部名人传记里所宣扬的一样,人生是艰苦的,只有经受残酷命运的折磨和锤炼,才能造就崇高的品格,才能成为伟大的人。克利斯朵夫和罗兰笔下的其他人物都经历了和常人一样的矛盾、痛苦和非议,在生命之河中始终弘扬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从而成为英雄,走向崇高。
主人公全称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Jean-Christophe Krafft),克拉夫脱在德语中是力的意思。罗兰所塑造的这个人物力透纸背:他必须是有相当高尚的灵魂才能有说话的权利,有相当雄壮的声音才能教人听他的话。我很耐性地造成了这样的一个主角。在罗兰笔下,这种力就是对艺术、爱情、友谊和崇高的热切追求。经历了多舛的童年、奔放的青年、恬淡的晚年,这种生命之力才得到了最充分的张扬。伴随着这个人物的展开,罗兰展现了一个令人窒息、日渐衰落的欧洲,揭示了欧洲各国的社会现状和虚伪、庸俗的文化氛围。作者呼吁用超越国界的人道主义来拯救欧洲的颓靡、衰落,表达了对物质文明急速膨胀的严肃反思。这部作品在全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被称为罗兰留给我们的时代的政治遗嘱。
伟大的精神感召和非凡的艺术情怀是罗曼·罗兰作品的重要特色,丰富的思想内涵和蓬勃的生命张力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的鲜明品格。在这部作品中,罗兰首创了长河小说的体裁和音乐小说的形式。罗兰用莱茵河的形象来比喻主人公,象征着克利斯朵夫坎坷不平但热情奔放的生命历程。同时,罗兰将音乐元素渗透到作品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中,交响乐般的文字、节奏和思绪贯穿整部小说,具有极大的艺术震撼力。克利斯朵夫的一生就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罗兰自己也说:这部作品分为四册,把主人公一生分为少年
反抗悲歌复旦四个部分,相当于交响乐的四个乐章。故事的前奏、序曲、高潮和尾声,像音乐的律动一般流淌在整本小说之中,婉转流畅、和谐统一,使小说有了别样的艺术魅力和文学感染力。
傅译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自一九三七年面世以来,经傅雷几次重译,终成精品。它对我国新老读者的影响从其普遍性、深刻性和持久性来说,远远超过其他的外国文学译作,甚至远远大于其在本国的影响。有学者说:在中国,凡是有文化教养的人,对《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部作品,几乎无人不晓,其中相当大一部分人还是这部作品热烈的赞美者和崇拜者。这部作品在傅雷的内心深处产生共鸣,且由傅雷的翻译荡涤开来,在中国近代社会的变革中产生层层涟漪,成为茅盾、鲁迅、巴金等一代知识分子探寻真理的精神源泉。可以说,我国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由文学大师罗兰和翻译巨匠傅雷共同创作的。傅雷精于译事,吝于撰述,慎于发表,但是在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时却先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译者献辞》(1937)和《译者弁言》(1940),其中写道:
《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部小说应当说:不只是一部小说,而是人类一部伟大的史诗。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迹。它是千万生灵的一面镜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历险记,是贝多芬式的一阙大交响乐。愿读者以虔敬的心情来打开这部宝典罢!
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只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罢!
这两篇献辞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罗曼·罗兰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最好钥匙。愿读者以虔敬的心情打开这部宝典吧!
我相信,每一位读者都可以解读出不一样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都能从中看到自己心目中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杨维春
译者献词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
《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篇小说,应当说:不只是一部小说,而是人类一部伟大的史诗。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绩。它是千万生灵的一面镜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历险记,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愿读者以虔敬的心情来打开这部宝典罢!
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罢!
译者弁言
在全书十卷中间,本册所包括的两卷恐怕是最混沌最不容易了解的一部了。因为克利斯朵夫在青年成长的途中,而青年成长的途程就是一段混沌、暧昧、矛盾、骚乱的历史。顽强的意志,簇新的天才,被更其顽强的和年代久远的传统与民族性拘囚在樊笼里。它得和社会奋斗,和过去的历史奋斗,更得和人类固有的种种根性奋斗。一个人唯有在这场艰苦的战争中得胜,才能打破青年期的难关而踏上成人的大道。儿童期所要征服的是物质世界,青年期所要征服的是精神世界。还有最悲壮的是现在的自我和过去的自我冲突:从前费了多少心血获得的宝物,此刻要费更多的心血去反抗,以求解脱。这个时期正是他闭着眼睛对幼年时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时期。他恨自己,恨他们,因为当初曾经五体投地地相信了他们。而这种反抗也是应当的。人生有一个时期应当敢把不公平,敢把跟着别人佩服的敬重的东西不管是真理是谎言一概摒弃,敢把没有经过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东西统统否认。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见闻,使一个儿童把大量的谎言与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饱了,所以他若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少年时期的第一件责任就得把宿食呕吐干净。是这种心理状态驱使克利斯朵夫肆无忌惮地抨击前辈的宗师,抨击早已成为偶像的杰作,抉发德国民族的矫伪和感伤性,在他的小城里树立敌人,和大公爵冲突,为了精神的自由丧失了一切物质上的依傍,终而至于亡命国外。(关于这些,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对于某些大作的攻击,原作者在卷四的初版序文里就有简短的说明。)
至于强烈犷野的力在胸中冲撞奔突的骚乱,尚未成形的艺术天才挣扎图求生长的苦闷,又是青年期的另外一支精神巨流。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
整个的人都很紧张。雷雨一天一天地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头里在发烧,嗡嗡地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举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吹过;神经像树叶般发抖……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受,可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像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像一个孕妇似的,你的心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焦急地听着脏腑的颤动,想道: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这不是克利斯朵夫一个人的境界,而是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心灵在成长时期所共有的感觉。欢乐,如醉如狂的欢乐,好比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欢乐,神明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飘浮的影子……
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瞧,这不是贝多芬式的艺术论么?这不是柏格森派的人生观么?现代的西方人是从另一途径达到我们古谚所谓物我同化的境界的,译者所热诚期望读者在本书中有所领会的,也就是这个境界。
创造才是欢乐,创造是消灭死,是罗曼·罗兰这阕大交响乐中的基调;他所说的不朽,永生,神明,都当做如是观。
我们尤须牢记的是,切不可狭义地把《克利斯朵夫》单看做一个音乐家或艺术家的传记。艺术之所以成为人生的酵素,只因为它含有丰满无比的生命力。艺术家之所以成为我们的模范,只因为他是不完全的人群中比较最完全的一个。而所谓完全并非是圆满无缺,而是颠扑不破地、再接再厉地向着比较圆满无缺的前途迈进的意思。
然而单用上述几点笼统的观念还不足以概括本书的精神。译者在第一册卷首的献词和这段弁言的前节里所说的,只是《克利斯朵夫》这部书属于一般的、普泛的方面。换句话说,至此为止,我们的看法是对一幅肖像画的看法:所见到的虽然也有特殊的征象,但演绎出来的结果是对于人类的一般的、概括式的领会。可是本书还有另外一副更错杂的面目:无异一幅巨大的历史画,不单是写实的而且是象征的,含有预言意味的。作者把整个十九世纪末期的思想史、社会史、政治史、民族史、艺术史来做这个新英雄的背景。于是本书在描写一个个人而涉及人类永久的使命与性格以外,更具有反映某一特殊时期的历史性。
最显著的对比,在卷四与卷五中占着一大半篇幅的,是德法两个民族的比较研究。罗曼·罗兰使青年的主人翁先对德国作一极其严正的批判:他们耗费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调和的事情加以调和。特别从德国战胜以后,他们更想来一套令人作呕的把戏,在新兴的力和旧有的原则之间觅取妥协……吃败仗的时候,大家说德国是爱护理想。现在把别人打败了,大家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看到别的国家强盛,他们就像莱辛一样地说:爱国心不过是想做英雄的倾向,没有它也不妨事并且自称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头了,他们便对于所谓法国式的理想不胜轻蔑,对什么世界和平,什么博爱,什么和衷共济的进步,什么人权,什么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并且说最强的民族对别的民族可以有绝对的权利,而别的民族,就因为弱,所以对它绝对没有权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观念的化身,它的进步是用战争,暴行,压力,来完成的……(在此,读者当注意这段文字是在本世纪初期写的。)尽量分析德国民族以后,克利斯朵夫便转过来解剖法兰西了。卷五用的节场这个名称就是含有十足暴露性的。说起当时的巴黎乐坛时,作者认为只是一味地温和,苍白,麻木,贫血,憔悴……又说那时的音乐家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赋他们都齐备,只少一样:就是强烈的生命。克利斯朵夫对那些音乐界的俗物尤其感到恶心的,是他们的形式主义。他们之间只讨论形式一项。情操,性格,生命,都绝口不提!没有一个人想到真正的音乐家是生活在音响的宇宙中的,他的岁月就寄于音乐的浪潮。音乐是他呼吸的空气,是他生息的天地。他的心灵本身便是音乐;他所爱,所憎,所苦,所惧,所希望,又无一而非音乐……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强度来测量的,艺术这个残缺不全的工具也不过想唤引生命罢了。但法国有多少人想到这一点呢?对这个化学家式的民族,音乐似乎只是配合声音的艺术。它把字母当做书本……等到述及文坛、戏剧界的时候,作者所描写的又是一片颓废的气象,轻佻的癖习,金钱的臭味。诗歌与戏剧,在此拉丁文化的最后一个王朝里,却只是娱乐的商品。笼罩着知识阶级与上流社会的,只有一股沉沉的死气:豪华的表面,烦嚣的喧闹,底下都有死的影子。
巴黎的作家都病了……但在这批人,一切都归结到贫瘠的享乐。贫瘠,贫瘠。这就是病根所在。滥用思想,滥用感官,而毫无果实……对此十九世纪的世纪末现象,作者不禁大声疾呼:可怜虫!艺术不是给下贱的人享用的下贱的刍秣。不用说,艺术是一种享受,一切享受中最迷人的享受。但你只能用艰苦的奋斗去换来,等到力高歌胜利的时候才有资格得到艺术的桂冠……你们沾沾自喜的培养你们民族的病,培养他们的好逸恶劳,喜欢享受,喜欢色欲,喜欢虚幻的人道主义,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们简直是把民族带去上鸦片烟馆……巴黎的政界,妇女界,社会活动的各方面,却逃不出这腐化的氛围。然而作者并不因此悲观,并不以暴露为满足,他在苛刻的指摘和破坏后面早就潜伏着建设的热情。正如克利斯朵夫早年的剧烈抨击古代宗师,正是他后来另创新路的起点。破坏只是建设的准备。在此德法两民族的比较与解剖下面,隐伏着一个伟大的方案:就是以德意志的力救济法兰西的萎靡,以法兰西的自由救济德意志的柔顺服从,西方文化第二次的再生应当从这两个主要民族的文化交流中发轫。所以罗曼·罗兰使书中的主人翁身为德国人,使他先天成为一个强者,力的代表(他的姓克拉夫脱在德文中就是力的意思);秉受着古弗拉芒族的质朴的精神,具有贝多芬式的英雄意志,然后到莱茵彼岸去领受纤腻的、精练的、自由的法国文化的洗礼。拉丁文化太衰老,日耳曼文化太粗犷,但是两者汇合融和之下,倒能产生一个理想的新文明。克利斯朵夫这个新人,就是新人类的代表。他的最后的旅程,是到拉斐尔的祖国去领会清明恬静的意境。从本能到智慧,从粗犷的力到精练的艺术,是克利斯朵夫前期的生活趋向,是未来文化就是从德国到法国的第一个阶段。从血淋淋的战斗到平和的欢乐,从自我和社会的认识到宇宙的认识,从扰攘骚乱到光明宁静,从多雾的北欧越过了阿尔卑斯,来到阳光绚烂的地中海,克利斯朵夫终于达到了最高的精神境界:触到了生命的本体,握住了宇宙的真如,这才是最后的解放,与神明同寿!意大利应当是心灵的归宿地。(卷五末所提到的葛拉齐亚便是意大利的化身。)
尼采的查拉图斯脱拉现在已经具体成形,在人间降生了。他带来了鲜血淋漓的现实。托尔斯泰的福音主义的使徒只成为一个时代的幻影,烟雾似的消失了,比超人更富于人间性、世界性、永久性的新英雄克利斯朵夫,应当是人类以更大的苦难、更深的磨炼去追求的典型。
这部书既不是小说,也不是诗,据作者的自白,说它有如一条河。莱茵这条横贯欧洲的巨流是全书的象征。所以第一卷第一页第一句便是极富于音乐意味的、包藏无限生机的江声浩荡……
对于一般的读者,这部头绪万端的迷宫式的作品,一时恐怕不容易把握它的真际,所以译者谦卑地写这篇说明作为引子,希望为一般探宝山的人做一个即使不高明、至少还算忠实的向导。
一九四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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