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潮儿童文学丛书曾经引领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走向,反映了新时期我国儿童文学创作的探索精神。重读当年的儿童文学精品,魅力丝毫不减。当年的主编、安徒生奖得主应邀为纪念版作序,更增加了这套书的思想厚度。跨越世纪,历久弥新。我们将这批有着独特人文情怀和审美情趣的儿童文学精品重新出版,旨在为当下的少年儿童提供弥足珍贵的精神食粮。
童话世界的观念更新
编者序
汤锐
像一群天外来客骤然闯入了地球,几年来一批在创作方法上标新立异的童话新作,以它们迥异于传统的题材、主题、角度、结构、形象乃至语言,以它们的新颖、大胆和不安分,活泼泼地喧闹着涌向童话王国,汇成一股新世纪的潮流,还挟带着清冽的微寒。
古老的王国不禁轻轻震栗了。
引起震栗的,是那潮流深处呈现出来的童话观念的更新。对于在漫长而崎岖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童话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首先,童话隶属于教育的时代结束了。
中国的文学童话起步是明快的、革命性的,而发展却是艰难的、保守的。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封建主义教育制度大张挞伐之时,西方古典童话大量流入。很快,古老的中国文坛上便回旋起一支自欧洲大陆吹来的清丽牧歌。然而不久,一种巨大的历史惯性自然而然地将童话从儿童本位的、唯美的、娱乐的迷途中拉回到文以载道的传统轨道上来了。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和完善,弥漫在中国社会各个角落、深深凝注进中华民族心理结构之中、具功利性和伦理型的传统文化,给中国的童话牢牢限定了一个实用的、说教的基调,维护儿童的独立人格也被对儿童行为方式的规范化设计所取代。始兴于二十年代后期的左的文艺思潮则更进一步驱使童话在图解政治、道德说教的轨道上越行越远。讲一个故事,以隐喻一个教训,批评一种不符合道德规范的行为,或演绎一个道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几乎成了童话创作的固定模式。对童话的教育功能的狭隘理解,使童话成为了教育的附属品,成为了通俗易懂的品德手册、政治读本,成为了小儿科医生手中包治百病的糖衣药丸。
向我们涌来的童话新潮,首先表现出强烈的文学归属意识(这是与对童话乃至整个儿童文学本质的理解发生变化分不开的),童话在这里既不是形象化的教具,也不是拉长了的寓言。作为一种独立存在的文学样式,它具有除教育外反映生活、揭示人生哲理、塑造生动的形象给读者以审美享受,以及表现主体精神世界等诸多功能。因而这一批新潮童话不仅有对儿童自身伦理行为的反映,更多的是对社会生活的状绘;不仅有对儿童自身精神世界的刻划,更注重表现儿童与成人两个世界之间的矛盾和沟通;不仅有从成人教育者角度对儿童生活的观察和批评,也有从儿童角度对成人生活的观察和批评;不仅有某种哲理的喻示,也有对某种情趣和情趣氛围的单纯的渲染。
第二,强化童话的审美意识。
由于对童话的本质产生了新的理解,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审美意识的强化,这主要表现为重视幻想的独立价值和追求作品美学内涵的丰冨性及多层次性。
重视童话幻想的独立价值包括两个层面:一是肯定其宣泄价值,二是肯定其启迪思维价值。
童话中的幻想,在传统的理解中是图释寓意教训的辅助手段,宛若苦药丸外面的糖壳。而实际上童话的魅力首先在于童话幻想的宣泄作用。现代心理学已经揭示了人类意识深处的奥秘,无论成人还是儿童,总是怀有各种各样的欲望,由于某种(生理、环境、社会因素、传统观念等)原因,其中一部分受到压抑,长期埋藏于潜意识之中,久而久之不利于身心健康。童话的幻想恰恰唤醒并迎合了儿童潜意识中不自觉压抑着的各种欲念,使那些超越现实的或因条件局限而无法达成的愿望(如对英雄业绩的向往或淘气恶作剧的冲动等),在对童话幻想的审美观照中得到释放和宣泄。现代西方社会高度紧张的生存竞争、生态危机和家庭危机已强烈波及少年儿童的生活,他们活泼好动、追求自由的天性长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抑制,造成普遍的早熟、抑郁、冷漠、孤独感等不健康的心理状态,因而童话幻想的宣泄作用更加受到西方当代童话作家的重视。正是基于此种现念,新潮童话的作者大都十分重视给儿童以快乐,使其在升学竞争的紧张压抑之中,得到短暂的精神放松,保持其活泼自由的天性。
作为童话幻想独立价值的一个层面,它对于培养丰富的想象力、拓展思维空间,具有无可匹敌的作用。在我们闭关自守的民族历史中,不可否认的是,那思维空间的平面性、狭窄性,想象力的贫乏,思维模式的封闭性,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削弱了我们民族争雄于世的强力。重新造就一代勇于开拓、富有创造精神的民族新人,思维空间的拓展、想象力的培养是不能忽视的,而丰富的想象力只有靠丰富的想象去启迪,广阔的思维空间只有用广角的思维演示去击拓。打破时空常规、冲出思维常轨,正是童话幻想的基本品质。童话幻想独立价值的这一层面开始得到重视,正是新潮童话作者们时代责任感的体现。
对幻想独立价值的肯定和追求,使跳出狭隘功利主义的童话获得了新的特质:它不仅仅是对外部世界的反映,同时也是内部世界的自我表现;幻想也不仅仅是童话的外部形式,而是童话内容的重要构成部分。
过去,我们的先驱者不是没有注意到上述问题,尤其是早期的儿童本统论倡导者对童话幻想的宣泄作用的关注。但几十年中对儿童本统论的粗暴批判就连这些合理的观点也一齐抹杀掉了。而今问题的再次提出,说明任何事物最初产生的内部动因总是最接近事物本质的。
新潮童话强化审美意识的另一方面,是追求作品美学内涵的丰富性和多层次性。近年中,儿童文学创作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追求深化倾向,一个原因是为了适应在现代信息社会中迅速早熟的少年儿童的心理需求,另一原因是出自对审美意识阶段性的辩证认识,以及接受美学理论的影响。按照接受美学的理论,文学作品的文本只能提供一个多层次的未定点,只有当读者在阅读中将它具体化时,作品的意义才逐渐表现出来,因此审美接受活动一方面受作品内涵的制约,一方面受读者的审美再创造能力的制约。儿童与成年人审美意识的不同,就在于他们是处在个体审美意识发展的不同阶段上,即使面对老幼咸宜的作品,他们也仍然是从作品美学内涵的不同层次上各取所需;然而儿童的审美意识是在发展着的、向上的,不会永远驻留在一个阶段。有时候生活中会有这样的现象,一个人在童年时代读过的某篇艺术作品,到成年时还能感受到它所给予他的美感影响,尽管那作品的情节本身对他早已是不新鲜的了。这是因为这类作品往往具有丰富的美学内涵,它不仅使儿童在初次阅读时就能够从某个较表浅的层次上获得美感,并且通过记忆的储藏使儿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审美经验的积累逐渐进入它的各个美学层次之中,这样,它作为一种深厚的美的潜能,在儿童发展着的审美意识中不断释放出能量,不断融入他的情操中去,影响着他的伦理情感结构。作品的美学内涵越丰富,层次越复杂,它所适宜的读者也就越多,对儿童个体的审美影响也就越长久。这种与传统的儿童文学美学观念大相径庭的意识在新潮童话中的反映即为,认为一篇艺术性较强的童话不必令儿童一次性读透,它可以并且应该具有超越童年时代的美学生命力,应该并可以征服不同年龄的读者。因此,有些年青的作者就不满足于仅仅给儿童以宣泄的快乐,还尝试着表现某种有深刻意味的现实关系、人生哲理,还有的作者在追求某种深沉的美学意蕴、某种内涵丰富的审美氛围。虽然这些尝试还是极其初步的,但唯其鲜明的追求意识是最可贵的。
第三,童话逻辑观念的淡化及幻想时空关系的重新组合。
今天的童话常常被人笼统地冠以热闹派之称,其实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一批新潮童话是风姿各异的。由于我们过去的童话过分囿于载道、树人的纯功利使命感,要做出一副严肃的布道者的面孔来,而且历来滲透在我们民族审美意识之中的中庸的美学批评尺度,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强调感情节制,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对大胆越轨、独出心裁的否定,加之我们的童话还特地为自己设置了一圈童话逻辑的樊篱,在里面小心翼翼地踱步,为每一个幻想因子都寻找着逻辑根据,使我们这个本来就过于严谨的民族性格中仅存的活泼幽默也渐趋消泯了。因此尽管也曾出现过像张天翼童话那样寥若晨星般的天才之作,中国的童话在总体上一向呈现出一派拘谨憨厚、朴拙平淡,难见《木偶奇遇记》式的活泼烂漫,难见《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式的睿智理趣,难见《吹牛大王历险记》式的滑稽怪诞,更难见安徒生童话的令人倾倒的华美。不由得使人回想起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儿童》等文中将中国孩子的猥琐拘谨与外国孩子的活泼轩昂相对照的情形来。而这一批新潮童话的作者,对于兔子必须食素、茶壶不能走路之类的逻辑原则是并不怎么以为然的,在他们笔下,违悖常规童话逻辑的想象比比皆是。牛犊吃腻了青草也思念起肉味来,老鼠也可以是心地善良的,耳朵眼里可以放进一个清洁工,嫉妒也可以被人偷去……真可谓胡思乱想了。然而,除了知识童话,大可不必为每一个新的幻想都找出一个现成的逻辑注脚。摆脱了人为的束缚,童话幻想翅膀张开的自由度增大了,比起以往的童话来,显得不那么规矩,大胆、开放、无拘无束得多,也自然呈现出一派活泼、热闹的气象。
除童话逻辑观念的淡薄外,其他的一些传统界定也开始被冲破了,突出的一个就是对童话中传统的幻想时空关系进行重新组合。当代西方童话在时空关系上的突破古典传统,幻想与现实的任意的双线组合结构(平行、交叉、融合等),对中国当代童话结构产生了较大影响,以至使过去对童话根本特征的认识也不得不发生变化。在新潮童话中,常常可以见到幻想与现实之间的传统界限淡化乃至消失,幻想直接介入现实,现实直接与幻想衔接,象征性对童话艺术特征的这一传统界定,在今天已经不足以概括出童话的艺术特征了。童话已不仅仅是折射现实、象征现实,并且开始能够像小说那样直接地、细腻逼真地再现现实生活,能够塑造性格鲜明而立体的人物形象。构思的荒诞性与细节的逼真性的奇特结合,使童话既保持了传统的神奇色彩,又增添了一些传统所没有的特征。幻想时空关系的重新组合,为童话借鉴汲取其他艺术形式来丰富自己开辟了又一条新路。
与上述童话观念的变化相关联的,还有一个令人瞩目、有着更广阔前景的新趋向,它虽然似乎尚未明显地从我们所论及的新潮童话中显示出来,却与当代童话创作的流变有着密切的联系。
二次大战后,西方文坛冒出一个奇特然而意味深长的现象叙事文学体裁中童话的走向现实和小说的走向荒诞,它们的表现手法几乎是一致的:在正常的现实生活秩序中掺入某个非现实因子,由此而在人们的行为和心理上引发出一系列神秘、荒唐、不和谐的结果来。这种平行出现的默契,是偶然的巧合吗?比如说,在林格伦的童话《屋顶上的卡尔松》与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之间;在那个肚子上有按钮、脊背上有螺旋桨、到一个普通的瑞典男孩家中恶作剧的小飞人,与那个一夜之间变成甲虫因而给自己及家人带来心理失态的奥地利小职员之间,究竟有没有内在联系?
进入二十世纪的西方社会,由于自然科学领域一系列辉煌至摧毁经典信仰的进步,由于生活方式的突变导致传统价值观念的崩溃,由于高速发展的生产力强加于生产者的沉重得超极限的负荷,由于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战争的威胁,这一切将西方世界的人们抛入一片充满恐惧、迷惘的精神废墟之中。反映现代人心理世界的种种变态、行为的荒唐、生活的缺乏意义,寻找对世界对人生的新的解释,被现代主义文学视为自己艰巨的使命。于是,当童话已不满足于古典传统的单调和虚假的纯洁,为了真实地反映复杂万端的现实及少年人的精神苦闷,而开始从小说创作手法中寻找接近现实的途径时,童话的幻想所具的纯粹心态的形式、超越时空的神秘感、重新组合世界的荒诞性及浓厚的象征氛围,与现代主义文学在精神气质上达到了某种契合,童话式的荒诞手法对于表现现代人变态的、宿命的心理,反映世界在人们主观意识中变形了的虚象的独特艺术效果受到了青睐,如西方当代出现的荒诞派小说及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这种沿两条平行线索朝相反方向的文学的运动,实际上是由现代生活的同一向心力所牵引着的,它们的相互靠拢、相互渗透的结果,是各自丰富了自己。历史竟是这样地为童话这种在儿童文学诸体裁中最有权属于儿童专利的形式与成人文学的沟通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机会。
童话属于儿童专利的观念就此被打破了;童话,作为一种具有独立价值的文学样式,其超越儿童的某些特质被发现了。
其实,类似童话的手法,童话独特的思维方式的运用,又何止于小说创作?从现代世界艺术的许多门类,如现代主义绘画和荒诞派戏剧中,我们都能看到。
在大众传播工具极为完善,信息传递速度令人难以置信的当代,世界的各个角落之间随时都在发生着密切的联系,文化现象之间的相互交流、相互渗透已成为当今人类文明进步所必不可缺的前提条件,童话与现代世界各种艺术之间的广泛沟通借鉴是完全可能的。一旦走出幼儿园的玩具柜,走出封闭着的传统模式,童话将在一个完全开放的、动态的艺术大系统中不断丰富自己,重新认识自己。童话,面临着广阔的发展前景。
从文学艺术的民间中来,又将回到文学艺术的民间中去,这,莫非就是螺旋式行进着的历史所要告知我们的?
扯远了,还是回到我们面前的这本集子上来吧。
也许,选入这本集子中的并不皆属精品,当一种新的文学潮流还处于探索阶段时所不可避免的粗糙、肤浅等不成熟的缺陷,尚存于其中,还有待于作者的进一步从艺术质量上提高,然而毕竟从这些还不够成熟的作品中透露出了上述童话观念更新的重要信息,表现出了对艺术创新的顽强追求的意向。
也许,还有其他优秀的童话新作因我们工作的疏漏而未能入选,尚祈读者和朋友们的原谅。
鲁迅先生说过: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从遥远的《稻草人》脚下延伸至今的这条艰难探索的童话之路,又将从这里继续向前延伸开去。这本集子所记录的,正是留在这条路上的一串扎扎实实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