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天涯》为作家章缘二十年来创作的短篇小说的精选集,内容涉及当下都市生活特别是女性生活的诸多方面,展现了章缘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对于当代都市人的生活与生存的关注与关照。正如评论家刘绪源指出的那样,“章缘的小说,写的几乎都是小人物,这里就有契诃夫和张爱玲的传统……在她的人物身上,有作者细微的人生观察,也有悲切的同情以至怜悯,但她决不因此减损自己的挖掘和揭露,只要有生活的创口,她总是如实地一点点揭开,让我们看到生活的不如意,看到人生的严峻和残酷。”
为湿最高花——自序
章缘
1990年我从台北去了纽约,2005年又迁到上海。几次跨洋迁徙,让我在很多时候是个外来者、是新人,需要对别人介绍自己。我滔滔说着,用这个譬喻那个象征,最重要的是说彼此的同和异,如此让对方更容易理解,我也更理解对方和身处的新世界。或许,这种努力融入当下环境和语境的经验,让我成为一个写故事的人。
最近重读李义山绝句:“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在短短二十字里,我看到一幅既悲且艳的印象派油彩,读到恋慕、执着和追求,这些竟然如此贴合多年来在第二故乡写作的心情。
对羁旅之人,那像春日般令人向往的是怀念的原乡,它不断在向后隐退,你不再拥有它的现在和未来,只有过去还魂牵梦系。美好的春日又何尝不是此刻安身的他乡?它跟你有心灵和文化上的距离,咫尺天涯。写作者无论是在笔下追索那不断隐退的原乡,还是试图把异乡拉近融入,都是春日里黄莺的啼叫,虽然动听,但是夜幕即将四合,所余不多的时光在不断流逝。距离上的遥远,时间上的紧迫,于时空双重的焦虑下,写作者拼命在啼唱,啼出了血泪,为的是沾湿最高处的那朵花。这朵最高花,到底是什么样的奇艳之花?
时间和空间,这是每个写作者笔下要处理的问题,更是在第二故乡写作者的自我诘问。嘶嘶流逝的时间,改变着写作者对原乡和异乡空间的感知。总有那么一天,你发现你只能叙说对原乡的回忆,而异乡悄悄进入你,成为你的现在。至少,这是我的经历。
从中国台湾去了美国纽约之后,我才正式进入文坛,被视为“旅美作家”,是海外华文作家中的一员。到了中国上海,在许多场合,我被介绍为“中国台湾作家”。回中国台湾打书演讲,大家觉得我讲话用词带着陆腔,对我投以“客从何处来”的眼光……我早已学会不在意这些标签,因为所有的标签,只是方便他人指认。标签无非在提醒我,我已经不在原乡,而分别长居十多年的纽约和上海,如果够幸运的话,应该已经成为身心的第二故乡,也是我据以写作的地方。
从写下第一篇小说起,我的写作便非常个人化,它来自一种内在的需求,是赖以安身立命的喃喃诉说,所以我最在意的是怎么写,写什么。来到上海之前,我没有想象过中国大陆文坛是怎么样的一种机制和样貌,一无所知也就一无所惧,唯一在意的是,自己是否能继续写作。初抵上海,一人不识,不知道有什么文学期刊,也不知道如何投稿。幸而故交庄信正老师从美国来沪,庄老师是张爱玲在美极少数的知交之一,跟张爱玲专家陈子善老师熟识,借住陈家时提及我。陈老师约我见面,就着洋气的咖啡和鲜奶油蛋糕(情调迥然不同于之前我栖居一年的北京茉莉香片和花生米),开口便问我想不想在上海投稿?热心肠的陈老师帮我递了两篇小说给《上海文学》,其一便是《媳妇儿》,两篇小说同期刊出。几年内,《上海文学》和《小说界》分别发了我十篇小说,我的发表园地也逐渐向南向北拓展,天地越写越宽。
一开始,我采用中国台湾人的视角,一个外来者的眼光,这是我最能掌握的视角。但是它并非没有挑战性,因为小说人物不是活在真空或想象中,他活在今日的大上海,对上海的一切,从人们的食衣住行到城市样貌,如果没有一定的了解,就无法构建一个有说服力的小说世界。作为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还必须对大历史有所认识,因为人物是从过去走到现在,他个人和家庭的过去,你可以蜻蜓点水,但每次点水都要在点上,每一块建构的砖石,都要经过细细打磨和挑选。这样的书写,比起在原就熟悉的文化和环境里写作,少了信手拈来的自信,多了临渊履薄的小心翼翼。
我写在上海的台湾白领和台湾太太,也写常民运动如跳舞和乒乓,甚至从普遍的休闲活动如推拿撷取灵感。我慢慢写,在精不在多,重要的是写出一篇能立起来的作品,而不是数篇浮光掠影的刻板印象。
在上海的时间长了,有一天,我写出一对年轻女孩在上海的故事《闺中密》,两个人物都不是台湾人,2013年发在《长江文艺》,入选《作品》杂志。从此,我的创作翻开了新页,可以放下过去紧抓着的台湾人视角的拐杖,自由书写第二故乡了。《善后》和《跟神仙借房子》是其中代表。这样的书写,相当于离开写作者的舒适区(comfortzone),进入别人的领土,需要步步为营,而且吃力不讨好。但是我拥抱它的到来,它让我的书写更加自由,何况,我的舒适区早就被几次跨洋迁徙打破,不能再为我遮风挡雨了;它成了遗迹,成了参照物,它在天涯。
除了从所在环境取材,女性意识贯穿我诸多作品,反映了不同人生阶段的反思。在本书中,从《更衣室的女人》始,以《谢幕舞》终,穿插了《舞者莎夏》《大水之夜》《妈妈爱你》《攀岩》等篇,都在书写女性的角色和命运。不论我去到哪里,这个主题都会跟着我,以不同的旋律变奏,并随着个人生命的进入秋冬,展示不同风景的奥秘。
长居过中国台湾、美国纽约和中国上海,我笔下的故事场景跳转于此三地,人物也往往是游子、候鸟和旅居者。在书写中我发现,不同地区和族群的故事,常会引带出不同的叙述腔调和语言运用。写上海故事时自然会使用上海方言,而写美国人领养中国女婴的《失物招领》,浮现脑海的文句多是英文,对话部份便尽可能保留英语的特色,并把美国中产阶级亲子关系的种种,跟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的区隔开来。这种自由出入一种以上文化的能力、多元视角的观照,是在第二故乡书写者的优势。有趣的是,当我在大纽约区,住在郊区幽静的花园洋房时,常感题材匮乏。但是迁居大陆几年之后,距离让我更能看清全貌,浑沌的世界突然结晶成像,我顺利写出了像《丹尼与朵丽丝》这样的移民故事。
这种写作版图的置换和变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很难断其优劣。但是我总相信,没有什么是“更好的写作地”,只有“最好的写作地”,那就是写作者当下的所在。如此,我在第二故乡写作,彳亍于少有人迹的路上,接受从创作到发表的各种考验,转眼二十余载。而我所追求的,不过就是几篇能跨乡越界、引发不同族群共鸣的好作品。对我而言,这就是那个最高花。
这本集子精选了比较满意的二十篇作品,其中,在上海写出的故事占了绝大多数,可见第二故乡对我文学生命的滋养。在上海文艺社出版短篇集,一直是我的梦想,感谢文艺出版社副社长谢锦和《小说界》执行主编、也是本书责编乔晓华两位老师,助我美梦成真。谨以此书献给儿子世源,他在上海长大成人,给伴我写作的泰迪小宝,它将在此地终老。
作者章缘,出生于台湾,旅美多年,现居上海,曾获台湾多项重要文学奖,已出版七部短篇合集、两部长篇及随笔。简体中文版包括长篇《蚊疫:纽约华人的中年情事》,短篇集《浮城纪》。她的作品曾入选海内外文集,包括《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英译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精选》(赵丽宏主编)、台湾《联合文学20年短篇小说选》、世界英文短篇研讨会选刊(2010, 2012, 2016)等。
春日天涯
1更衣室的女人
2舞者莎夏
3大水之夜
4妈妈爱你
5回光
6生鱼
7媳妇儿
8春日天涯
9苦竹
10 如果有光
11插队
12最后的华尔兹
13乒与乓
14丹尼和朵丽丝
15攀岩
16 回音壁
17 失物招领
18善后
19跟神仙借房子
20谢幕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