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在一家公司任旅行推销员,长年奔波在外,辛苦支撑着整个家庭的花销。当萨姆沙还能以微薄的薪金供养他那薄情寡义的家人时,他是家中受到尊敬的长子,父母夸奖他,妹妹爱戴他。当有一天他变成了甲虫,丧失了劳动力,对这个家再也没有物质贡献时,家人一反之前对他的尊敬态度,逐渐显现出冷漠、嫌弃、憎恶的面孔。父亲恶狠狠地用苹果打他,母亲吓得晕倒,妹妹厌弃他。渐渐地,萨姆沙远离了社会,最后孤独痛苦地在饥饿中默默地死去。
《城堡》讲述主人公K应聘来城堡当土地测量员,他经过长途跋涉,穿过许多雪路后,终于在半夜抵达城堡管辖下的一个穷村落。在村落的招待所,筋疲力尽的K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它们都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平民。其中有招待所的老板、老板娘、女招待,还有一些闲杂人员。城堡虽近在咫尺,但他费尽周折,为此不惜勾引城堡官员克拉姆的情妇,却怎么也进不去。K奔波得筋疲力竭,至死也未能进入城堡。
卡夫卡以自己独特的艺术笔调,用象征、细节描写等手法对生活中的各种事件进行艺术再造,使作品呈现出荒诞、不可思议的基调。他以冷峻的笔调叙述小说主人公各种绝望的挣扎,由此揭示世界的荒诞、异己和冷漠。
后记
阅读卡夫卡的作品就如同走进了一个迷宫。 这个迷宫是由卡夫卡和他的作品组合而成的。 没有人能够声称自己已经完全读懂了卡夫卡的作品,我们甚至不得不承认,对于卡夫卡和他的作品,我们所有的读解都不过是某种程度上的误解。 法国著名评论家布朗肖曾说:“也许,卡夫卡试图销毁他的作品的原因就在于,对于他来说,它们似乎注定要引起全世界的误解……
当我们看到他那些不该发表的著作被一再地重版,他那永恒的艺术创造被视为历史的某种注释,我们禁不住询问自己,也许卡夫卡本人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发生在巨大的成功中的灾难? 也许他确实希望消失掉,也像一个谜不愿为人所发现一样。”
但是,卡夫卡并非有意识地要给阐释者设置障碍,创造一个迷宫并不是他写作的主要目的。 卡夫卡并不是为了发表而写作的,他自己正是那潜在的读者和阐释者。 对于他来说,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为自己表现那些无法表现的东西。 我们不该错认为卡夫卡曾有意识地想方设法逃避人们的阐释,更不该认为卡夫卡的创作中最需要阐释的正是这样一种逃避。
卡夫卡的文学世界基本上是一个构筑在无数寓言故事之上的寓言性世界,它蕴涵了无数“独特的、孤立的意义”;卡夫卡的迷宫其实是一座语言迷宫,因为语言从本质上来说是寓言性的。 任何试图把卡夫卡的世界定位在狭隘的国家、种族、宗教、政治意识形态或某种特殊的文学流派之内的举动都是注定要失败的。 我们应该承认,关于卡夫卡创作的那些具有无限反射能力的寓言,任何解读都只是我们自身对于卡夫卡的世界的某种反应。
一
卡夫卡的《城堡》创作于他去世前不久,属于他成熟时期的作品。 《城堡》的寓言性突出地表现在“城堡”这个多元的隐喻形象上。 这个形象究竟指代什么? 自从《城堡》被卡夫卡的好朋友勃罗德违背作者的遗愿出版了之后,人们似乎一直在寻找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由于《城堡》本质上的寓言性,加上它还是一部没有完成的作品,《城堡》所引起的解释和评论成为所谓的“卡夫卡学”中最醒目的一部分,其繁琐和冗长几乎达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而且这些解释和评论大都是粗暴和武断的专制式解读,它们构成了对卡夫卡的种种误解。
非常可悲的是,卡夫卡生前最亲密的朋友马克斯?勃罗德,恰恰是最早、最严重地误解了卡夫卡和他的作品的人。 勃罗德在小说第一版的后记中曾经明确地指出:“‘城堡’正是神学家称之为‘仁慈’的东西,是神对人(即村子)的命运的摆布,是各种偶然事件、神秘莫测的决定、天赋和损害的效力,是无法得到和无法争取到的东西,它凌驾于所有的人的生命之上。” 勃罗德还认为,K 的奋斗目标(也就是他设法同“仁慈”取得联系的方式),就是追求基本的生存条件、安居乐业和置身于公众之中。 勃罗德透过自己虔诚的宗教观念来阅读卡夫卡,他甚至把卡夫卡归纳为一个“走向圣洁之路”的人。 虽然勃罗德关于卡夫卡作品的阐释曾经在德语和英语的文学评论领域中长期占有权威性的重要地位,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卡夫卡的宗教化的、“乐观的”解读,已经把卡夫卡大大地简单化了,使他成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和保守的思想家,他倡导人们回归陈旧的真理,以便对抗现代生活的挑战”。 也就是说,勃罗德用自己的世界遮盖了卡夫卡的世界。 或者,如德国批评家本雅明所指出的:“(勃罗德式的)对于卡夫卡作品的宗教化解读……构成了一种回避方式,或者人们可以说,一种销毁卡夫卡的世界的
方式。”
虽然勃罗德后来对《城堡》又进行了一些非宗教化的解释,但是,他早期的宗教化解释似乎已经深刻地影响到了人们对卡夫卡的理解。 英国学者埃德温?缪尔是第一个把《城堡》翻译成英文的人,他对《城堡》的解释直接受到勃罗德早期观点的影响。 缪尔断言:“《城堡》是一幅关于寻求拯救的灵魂与上帝之间的关系的图画……《城堡》与《天路历程》一样,是一部宗教寓言。”缪尔显然把勃罗德的观点推向了极端,完全用自己的宗教情绪淹没了《城堡》。 在勃罗德和缪尔的大力倡导下,《城堡》的宗教式解读曾经在德语和英语文学批评界形成了某种权威性的解释,严重地影响了多数人对卡夫卡的解读。
对于《城堡》的另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误解是把“城堡”解读为官僚体制的象征。 这种具有强烈政治性的解读,曾经在中国非常流行,学者们似乎一致同意,“城堡”是“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缩影”,而卡夫卡写作《城堡》的意图就是对这种官僚体制进行讽刺和批判。 美国学者索克尔明确提出质疑,他认为,人们如果对《城堡》进行细读,就会发现,K 并不是一个纯粹被动的受害者,恰恰是他首先谎称自己是“城堡”请来的“土地测量员”,从而对“城堡”提出了挑战。
当“城堡”第一次承认 K 的土地测量员身份的时候,K 的直接反应是:这么说,城堡已经任命他为土地测量员了。 一方面,对他来说这很不利,因为这表明城堡里的人对他已经十分了解,并权衡了双方的力量对比,欣然接受了他的挑战。 但另一方面,这对他也有好处,因为在他
看来,这表明他们低估了他,他有可能会得到比他一开始所希望得到的更多的自由。 倘若他们以为抱着占绝对上风的态度承认他是土地测量员,这样就可以永远把他吓倒,从而永远控制他,那他们就打错了算盘;这充其量只能令他略微感到有点儿惊吓,仅此而已。
“城堡”在任何时候也没有对 K 提出任何不满和指责,相反,在 K 还没有开始工作(实际上,他也不可能开始工作)的时候,“城堡”官员克拉姆居然还写来了两封表扬 K 的信件(不过 K 后来得知,这些信其实是早已写好的,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写给他的)。 “城堡”与 K 之间的关系确实非常荒谬,但是,这种荒谬并不是仅仅存在于“城堡”单方面的,K 本人的行为在荒谬的程度上并不亚于“城堡”。 事实上,我们并不知道 K 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到这个村庄的,因为他其实并没有如他自己所声称的那样,收到所谓的“聘书”(据村长的回忆,他们从没有就是否聘请土地测量员达成任何共识,更不可能发出任何聘书)。 不可否认的是,《城堡》在许多地方确实对官僚体制进行了无情的嘲讽,但是,这或许仅仅是它的一个副产品,这部小说的主旨并不在此。 导致这一错误阐释的原因就在于,人们把“城堡”具象化了,忽略了《城堡》的寓言性,从而把这部作品同现实生活直接地联系起来,因此大大地缩小了它的意义空间。
女作家残雪曾经对“城堡”提出了另一种解释。 在她的倡导下,一些批评者开始把“城堡”解释为象征着一种不可企及的目标———爱情,他们认为,《城堡》是卡夫卡在与他一生唯一深爱的女人密伦娜分手之后的作品,小说的中心意图是描写爱情的虚幻和缥缈。 由于把爱情视为统率全篇的主题,评论者们在解释这部作品时难免出现误差。 例如,他们把阿玛莉娅对于粗暴的“城堡”官员索尔蒂尼的厌恶和拒绝也解释为一种爱情,认为导致阿玛莉娅愤怒的仅仅是那封满纸脏话的“情书”。 但是,事实上,关于阿玛莉娅是否爱上了索尔蒂尼,小说中仅仅提到了她的姐姐奥尔珈和其他人的猜测,而且这些猜测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对于阿玛莉娅的误解。 爱情的缥缈带给人们的绝望确实是《城堡》所传达的情绪之一,但是,爱情本身却并不是这部小说的主题。 这一爱情说的误区就在于,批评者把《城堡》看成象征性作品,从象征意象必然指代另一个确定的对象这一点出发,他们在文学文本中寻找一个统率全篇的中心,一个所谓的主题,然后用它来把文本中的一切串联起来。 但是,人们所期望的这种统一性在《城堡》中并不存在。
二
“城堡”是虚幻的,它并不是任何具有确切身份和具体形象的存在物,卡夫卡在小说一开始就提醒了我们:K 抵达村子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 村子陷在厚厚的白雪里,城堡屹立在山冈上,但在浓雾和阴沉沉的夜色笼罩下,不见山冈的一点儿影子,连能够显示出那里有座高大城堡的一丝儿灯光也没有。 一座木桥从大路通向村子,K 久久地站在木桥上,仰望着虚无缥缈的天空。
城堡里的官员都具有某种行踪不定、形象多变、面貌模糊的特征,他们真正的身份高贵而又神秘。 桥头客店的老板娘把克拉姆比做鹰,因为他虽然盘旋在人们的头顶上,却距离人们那么远;村子里有的人虽然有幸窥见过克拉姆的形象,但是,“观看者一时的情绪,激动的程度,种种不同的希望或失望”,使得克拉姆的形象变化多端、神秘莫测:“他进村时是一个模样,离开村子时是另一个模样;喝啤酒前是一个模样,喝啤酒后是另一个模样;醒着的时候是一个模样,睡着的时候是另一个模样;单独一个人时是一个模样,谈话时是另一个模样。 在上面城堡里他几乎又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与“城堡”相邻的“村庄”也具有虚构的色彩:K“对这个村子如此之长也感到惊讶。 村子没有尽头,一座座小房子,一直伸展开来。 窗玻璃上结满了冰霜,到处白雪皑皑,看不见一个人影……”
“城堡”的虚幻不仅表现在它自身形象上的忽隐忽现以及所有与它有关的人和事的神秘莫测,而且还表现在它始终是不可接近的:K 企图从大路走进城堡,但是发现,这条所谓的大路其实是一个误导:他继续往前走,但这是一条漫长的路。 这条路,这条乡村大道,并不通向城堡所在的山冈上,它只是通到它附近,然后又好像是有意似的,突然转个弯;如果说它离城堡并不远,那他也没有靠近城堡。 每到一个转弯处,K 就希望这条路终究会转向城堡。 只是因为他抱着这样的希望,所以他继续朝前走;显然是由于他疲倦了,他犹犹豫豫地想离开这条大道,但他仍沿着它走去……
那儿山冈上的城堡,很奇怪已经暗了下来。 K 本来还希望能够在今天就到达那儿,然而城堡现在却退向远方,离得越来越远了。
K 首先企图通过信使巴纳巴斯同城堡取得联系。 但是,巴纳巴斯是不是一名真正的信使? 后来,K 悲哀地发现,这个怀疑居然同时也是巴纳巴斯自己的怀疑,这无疑确认了 K 根本无法与“城堡”取得任何真正的“通信”联系。 在初到村庄的时候,K 曾经无意中发现,他的顶头上司克拉姆就在他来到的贵宾旅馆里,而旅馆的酒吧女招待弗丽达正是他的情妇,为了接近克拉姆,K 立即爱上了弗丽达。 卡夫卡明确地告诉我们,K 与弗丽达的关系并不是纯粹的爱情关系,因为弗丽达对于 K 来说,仅仅是通往“城堡”的另一条“漫长的路”,而且这条“大路”最终也并不能够连接 K 和“城堡”。 小说中有一段令人费解的描写,集中展现了 K、弗丽达和克拉姆之间的复杂关系:
他们就躺在洒在地上的一小摊啤酒里和满地的脏东西上。 在那儿,他们度过了几小时。 在这几个小时里,两个人像一个人一样呼吸,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跳动……当克拉姆的房间里传出低沉的、命令似的、但又是冷漠的声音呼唤弗丽达时,起初至少是对 K 来说,这决不意
味着是一种惊吓,而是一道令人感到慰藉的微光……K 想说句反对的话,想催她去克拉姆那儿,于是把她衣衫上的零碎东西找在一起,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双臂搂着弗丽达,实在太幸福了,幸福之中甚至又感到提心吊胆,因为他觉得,要是弗丽达离开了他,那么他也就失去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由于 K 的赞同,弗丽达似乎增强了力量,她攥起拳头,用力敲起门来,大声说:“我在土地测量员这儿呢,我在土地测量员这儿呢!”这时,克拉姆当然一声不响了。 但 K 却坐起身,跪在弗丽达身边,在朦胧的晨曦里环顾四周。 出什么事啦? 他的希望在哪儿呢?一切都泄露了,他现在还期望从弗丽达那里得到什么呢? 他没有慎重估计敌方的力量,也没有按照自己的宏伟目标小心谨慎地往前走,而是在一摊啤酒里滚了一整夜,那种味儿真叫人难以忍受,简直把人给熏昏了。 “你干了些什么呀,”他自言自语道,“咱们两个全完了。”
K 虽然出于功利的目的而爱上了弗丽达,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在她的身上体验到了肉体的愉悦。 但是,K 没有想到,他因此而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弗丽达在强烈的爱情冲动下,居然公开表示,为了 K,她“再也不要回到克拉姆的身边”。 这样,K 虽然得到了弗丽达,但是距离他希望接近的克拉姆更加遥远了。 在这里,克拉姆代表了那个不可接近的“城堡”、它的权威和荣耀,而弗丽达寓指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和选择。 这就是说,从一开始,K 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努力的虚妄,因为他希望通过弗丽达而在村庄里落下脚跟的愿望,与他来到这个村庄的最终目的———进入“城堡”———是相矛盾的,因此,他的行动越是成功,他距离他的奋斗目标就越遥远,而他的绝望就在于,他本人对于这一点居然也很清楚:城堡仿佛又给他一个临时告别的信号,那儿突然响起一阵欢乐的钟声,不过这钟声也充满着痛苦,至少使他的心刹那间扑通扑通地猛跳,似乎在威胁着他毫无把握地渴望实现的东西。
简而言之,“城堡”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所具有的极度的虚幻性,暗示了它的存在本身的虚构性和抽象性,所以,我们在阅读《城堡》的时候,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城堡’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上,而应该倾听我们自己内心的感受,体会卡夫卡真正想诉说的是什么。
卡夫卡的挚友马克斯?勃罗德曾经说过:“卡夫卡的《城堡》超越了书中所写人物的个性,成为一部对每个人都适合的认识自我的作品。”勃罗德虽然在很多方面误解了卡夫卡,但是,他上述的言论确实敏锐地察觉到了卡夫卡的作品对于一切读者的亲和力。 勃罗德可能与西蒙?德?波伏瓦有同样的感受,后者认为:“我们还不完全明白,我们为什么感觉到他的作品是对我们个人的关怀。 福克纳,以及所有其他的作家,给我们讲的都是遥远的故事;卡夫卡给我们讲的却是我们自己的事。”
中国作家余华在给一个英文版的《城堡》写的序言中指出:“在《城堡》和其他一些作品中,人们看到了巨大的官僚机器被居民的体验完整地建立了起来。 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官僚机器展示了居民的体验,而是后者展示了前者。 这是卡夫卡叙述的实质,他对水珠的关注是为了让全部的海水自动呈现出来。”
在上述诸种评论中,卡夫卡作品中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得到了承认:这就是卡夫卡对于人的体验的描写。 也就是说,卡夫卡的作品之所以与我们每一个读者都能够产生某种特殊的亲密关系,是因为他注重描写的是人们普遍拥有的种种体验和情绪,而不是那些引发了这些体验和情绪的具体事件。 或者用作家余华的话来说,《城堡》展示的并不是官僚体制的荒诞和蛮
横,而是它必然引起的某些体验。
在《城堡》里,我们所深切感受到的体验是一种始终弥漫和笼罩着作品的恐惧和绝望,“城堡”自然是造成这样一种恐惧和绝望的外在根源。 但是“城堡”作为一个寓言形象,并不确指任何具体的事物,而是抽象地寓指神秘化了的权威和权力、至高而不可企及的目标和理想、爱恋的对象等任何对个人的生存构成了严重的约束力和控制力的存在物,“城堡”的存在其实依赖于人们对于它的构想,因此,“城堡”对于“村民们”来说,意味着各种不同的事物。 “城堡”的虚构性和抽象性还表现在,它其实并不完全是某种外在的东西,它对于人的威胁力恰恰发生于人的内在。 但是,这并不是说,人们可以轻易地摆脱它和它所造成的巨大压力,从卡夫卡的描写中可以看到,事实似乎恰恰相反。
卡夫卡把人们与“城堡”的关系形象化地比喻成女人与那些主宰了她们命运的男人之间的关系,而从这样一种关系里面,卡夫卡所提取的正是某种被约束和被控制的感受以及它所引起的恐惧和绝望。 “城堡”所具有的内在化和极端神秘化的性质,集中体现在桥头客店的老板娘对克拉姆的迷恋和崇拜以及村民们对待阿玛莉娅及其一家人的态度上。 K 曾经希望通过弗丽达与克拉姆取得某种直接的联系,但是,老板娘不仅断然否定这一可能性,而且对 K 居然有这样胆大妄为的念头感到不可忍受。 老板娘本人是克拉姆二十年前曾经召见过的女人,她至今一直依靠着对克拉姆的回忆来支撑着自己的生活,克拉姆对于老板娘来说是神圣的,她认为,任何女人能够为克拉姆献身都是值得炫耀的,作为他的情妇,哪怕仅仅只被召见了三次,
也是一种地位得到提升的标记。 K 看不到这一点也让老板娘特别恼火。 老板娘不允许 K 直呼克拉姆的名字,她坚持认为 K 没有资格同克拉姆有任何直接的关系,而 K 产生了那样的念头就是对克拉姆的权威的极度轻视。 为了拯救 K,更为了保护她心目中克拉姆的神圣形象,她甚至给 K 下跪,请求K 不要再想着直接去找克拉姆。 老板娘或许已经敏感地意识到,K 所要求的并不纯粹是城堡对于自己存在和身份的认可,他要求的其实是直接进入“城堡”,因为他要验证城堡本身存在的真实性。 K 的这种粗暴行为在老板娘看来是最不可容忍的罪过,因为它说明 K 实际上对城堡的存在本身已经产生了疑问,只是他把自己的这个疑问深深地掩藏起来,或者说,他对于自己的这个疑问也没有确定的把握。
阿玛莉娅的故事更加明确地说明了权威的存在和它的威胁力并不仅仅是外在的,它实际上已经被人们内在地化为一种奴性。 阿玛莉娅愤怒地拒绝了“城堡”官员索尔蒂尼无耻的淫欲,但是,她的举动居然被村民们理解为对于“城堡”的粗暴冒犯,而出于对“城堡”的恐惧,他们开始回避阿玛莉娅一家,唯恐这一家人可能遭遇的、来自“城堡”的惩罚牵累了他们,而实际上,“城堡”并没有显示任何迹象来表达它对于阿玛莉娅及其家人的任何态度,阿玛莉娅一家的灾难完全是村民们通过对“神秘的权威”的想象而一手造成的。 这个悲惨的故事也暗示了我们所感受的恐惧和绝望的根源:我们无法逃避我们的生活中处处可能出现的“城堡”,因为它就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是我们自身思想的构造物。
三
《城堡》虽然描写的是人们的恐惧和绝望这样一些沉重的情绪,但是,卡夫卡的笔触却是轻松和诙谐的。 它不仅体现了卡夫卡本人一贯使用的幽默手法,而且还发扬了犹太文学传统中固有的喜剧特色。 K 有点像卓别林的早期电影里的主人公,行为滑稽,处处碰壁,但是他稍稍缺少一点自我解嘲的能力,K 的两个来自“城堡”的“助手”才是真正符合犹太文学传统的喜剧角色,他们两个无时不在玩耍,典型的动作是手舞足蹈并把头碰到一起窃窃私语;K 和弗丽达以及他的“助手”们在小学校里度过的一夜,完全是一幕滑稽剧,简直令人捧腹;K 和弗丽达两个人的拥抱居然被卡夫卡比喻为“就像老虎钳子紧紧夹在一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轻松和谐的语调并不仅仅出现在上述例证中,它同样是弥漫在作品中的一种基本色调,而且,由于作品所描述的恐惧和绝望情绪,这一语调越发显得异常醒目。
正如 K 自己所意识到的,他的两个“助手”的“工作”并不是要协助 K做任何测量事务,而是“为了让他更快乐一些,因为他对一切都太认真了”,小说中所采用的上述轻松诙谐的语调,也是为了协助人们勇敢地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是,卡夫卡的幽默所暗示的并不是一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嬉皮士态度,而是他对于生活本身的接受,是他对自己深刻体验的恐惧和绝望的
对抗。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卡夫卡所采用的轻松诙谐的笔触,在很大的程度上,还体现了他对于生活的一种豁达的态度,这种态度渗透了中国古代老庄哲学里所传达出的睿智。 根据卡夫卡自己的遗言:K 最终并没有被“城堡”所接受,但是他也并没有被驱逐出村庄,他的处境是介于被拒绝和接受之间,是一种具有极大含混性的中间状态。 这个结尾所描述的显然是一种老庄式的人生状况,在这里,对立的两极被一种中间性的存在取消了,所以,这里的绝望并不是一种覆盖一切的黑暗,而是一种渗透了希望的绝望。 这也说明,为什么卡夫卡不同于当代那些否定一切的所谓“后现代主义者”。 总之,卡夫卡的《城堡》最终告诉我们:希望正如绝望,是我们内心里始终拥有的一种本能的情绪,无论整个外在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卡夫卡曾经说过:“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的也只能是他的视力和注视的方式所能及的那个部分。”而且,他悲哀地暗示,他希望“把自己限制成同仁看他的视力所及的那种样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卡夫卡的话同时也告诫我们,任何人对他的作品的解读都只能是阅读者个人的一种解读。 但是,我们尽管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却仍然幻想着能够稍稍
地超越个人有限的视力和注视方式,尽可能地接近卡夫卡。 这似乎正是一种卡夫卡式的绝望中的希望。
(昂智慧)
弗兰兹?卡夫卡,生活于奥匈帝国(奥地利帝国和匈牙利组成的政合国)统治下的捷克德语小说家,本职为保险业职员。主要作品有小说《审判》《城堡》《变形记》等。
卡夫卡1883年出生犹太商人家庭,18岁入布拉格大学学习文学和法律,1904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为四部短篇小说集和三部长篇小说。可惜生前大多未发表,三部长篇也均未写完。他生活在奥匈帝国即将崩溃的时代,又深受尼采、柏格森哲学影响,对政治事件也一直抱旁观态度,故其作品大都用变形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直觉的手法,表现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个人。
卡夫卡与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并称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
变形记
正文
城堡
正文
附录
《城堡》第一版后记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