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作者在通读了东坡在黄州、惠州、儋州三个地方的诗文信札并做了一定的比较性研究后,又亲赴实地“与东坡为邻”,历时两年写成的一部文化散文集。内容分黄州篇、惠州篇、儋州篇,每篇又分两个部分:东坡彼时生活和作者当下体验。
每到一处,作者自己解决一日三餐,以生活的姿态亲近作为生活家的东坡,让“为邻”不成为虚名,让“为邻”成为独特的旅行方式和一种人生方式。
自序:我们总会与那些过往的生命密切关联
一
但凡有一点文化的人,他的交往都不可能只限于当代人,总会有一些过往的生命在吸引着他,也在影响着他。比如周公之于孔子,陶渊明之于苏东坡,柳如是之于陈寅恪,芸娘之于林语堂,苏东坡之于我们,等等。并且也由于距离的缘故,我们更容易将古人视为知己。读他的诗文和故事,等于是交流;模仿他行事的态度,等于是靠近;而在你我不如意时,更容易走进这个人的心灵。有时陪自己渡过难关的,未必是身边的亲人,而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古人。苏东坡被贬海南时,只带了陶渊明和柳宗元的集子,他将他们的书“目为二友”,是他们在安抚他的灵魂。古人似乎只有从后人那里,才能得到普遍的理解。孔子不被当世理解,后人尊他为万世师表;屈原不被当世理解,后人懂他香草美人的寓托;陶渊明不被当世理解,后人激赏他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李白不为当世理解,后人欣赏他的愤世嫉俗。倘若他们跟我们同代,未必能得到我们的青眼。人对同代的人常常以功利心去测评,而对古人我们才愿开启审美的眼光。看来不被当世所知的古人,只能寄望于将来了。
跟我们生命密切关联的这个人,还可以是艺术作品里虚构的人物。我想,庄子作品中的那些“畸人”,一定陪伴过现实中许多不幸的人们。面对无可奈何的疾病和困厄,庄子笔下的这些人总能靠内在精神力量的培育自解倒悬之苦,实现人生的突围,而不是被困境压垮。有时,我们也不是为了从这些人身上获得励志的力量而亲近他们,只因他们的生命感动过自己。比如,《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虽然有好多人表示过对她的不喜欢,虽然她的性格有一些我们认为的小缺陷,但我读红楼,心还是不由得选择去亲近她,也知道陪着她会有无尽的感伤,但宁肯陪着她感伤。
生命与生命的相亲,是说不明白的缘分。我觉得只有这些“远方的人”,才是我们真正的知交,因为现实中我们很难遇到这一个,即便有这么一个人,我们世俗功利的心一抬头,也未必愿与他知交。我敢说,现实中人们更愿意跟宝钗交好,而不是黛玉。审美的我们与追求实用的我们,很难同频共振,这是在一个人身上表现出来的两面性。那个具有审美特性的“我”,更需要那些过往生命的陪伴。
苏东坡被很多人喜爱,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记得之前填一些测评的表格,看到“你□喜欢的人”一栏,随手一写都会有“苏东坡”。再以后自己也弄起了文字,不知不觉就为苏东坡写了不少篇章。读写也是感情的加密,就像与朋友频繁往来一样,交游越多,渗入彼此生命的情谊也就
越深厚,渐渐地他就变成了你的近邻或是亲人,因为他时刻都陪在你的身边。
有一年,我们一家去四川旅行,很大程度上,我是冲着苏东坡去的。
那天我们来到了眉山“古纱縠行”,这是条仿古街巷,三苏祠就坐落在这里。遗憾的是,三苏祠以关闭的形式,冷冷地拒绝了我们的进入,一问才知因地震的缘故,里面的文物需要修复,已经关闭两年了。我的□□感觉是自己跟东坡真是无缘,那一刻,我很沮丧。
不过很快,我就转向豁达了。就算进到里面,看到那些建筑和文物,又会跟苏子有多大关系呢?我不太信赖地面的遗存,那多半是后人的仿造。去访一个古人,关键是去走他走过的路,走在他走过的路上,就等于遇见了。苏东坡在眉山生活了二十多年,那儿的哪条街、哪条路,他没走过呢?
我就在大街上慢慢地走,慢慢地寻,回来后写了篇《千年之后,我来寻你》。
谈到苏东坡,我们自然会想到《赤壁赋》和《赤壁怀古》,东坡与赤壁已是不可分割的人文地理。
赤壁,原名赤壁矶,又名赤鼻矶,因断崖壁立,石色如丹,故名赤壁。赤壁在今黄冈市偏西,长江北岸。这里江水深碧,波流浸灌,与海相若,离黄州守居和东坡住的临皋亭,也只有数百步。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讲,山水“可居可游”,住在大江边的东坡,每天都可以浩浩乎飘飘乎于长江之滨,纵情享受风月之所赐。
没错,“遇风浪静,辄乘小舟至其下”,对赤壁,东坡情有独钟。据东坡言,赤壁上有两只鹘鸟筑巢,壁间还有两条蛇,这是有人亲眼见到的。
就不知这猛禽与蛇是怎样地相生相克了。奇险,这是东坡喜欢的。你能想象东坡在赤壁下,在小舟上,是怎样的神情,他一定是凝神观望,感受江流之浩浩,崖壁之崔嵬,并汲取山川之浩气。
东坡是得了山水精神的,宋代米芾的长子米友仁说:“山水心近自得处高也。”什么意思呢?我的理解是人只有站在心的高处,才能得山水的精神。能得山水精神的人是高人,山水精神是山水的形而上,是大自然的哲学。人只有站在哲学的高处,才能试着去领悟自然;只有站在心的高处,才能与自然沟通。
静静地发呆之后,东坡便舍舟登岸,访徐公洞去了。相传三国时期,人们发现赤壁山峭壁处有一溶洞,名士徐邈曾在此洞居住修行。徐邈是魏晋蓟人,初为尚书郎,他嗜酒如命,是当时“志行高洁,才博气猛”的名士。后人将此洞取名“徐公洞”。东坡来访时,没有见到洞穴,只是山体显得深邃而已。
游完“徐公洞”,东坡便开始捡拾那些温莹如玉的细石,石色有深浅红黄,纹如手指上的螺纹,他先将得的几百枚献给了佛印,后又将得的几百枚给了参寥,这个上面已经写过。这些都是细节,黑格尔说:上帝惊叹细节。我们在这些细节里,窥见了东坡精神的饱满丰实。
经典的赤壁之游开始了,这是很长时间的互相浸润后,产生的精神激荡。
这一天是元丰五年(108□)七月十六的晚上,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这是一个初秋的明月夜,为这次泛游,大家作了一番准备:酒食杯盏,关键是酒,要够沉醉;洞箫一支,月下江上吹箫,单想象便美感无限;诗词歌赋,这是存在他们心里的,无须准备,随时就有。于是这月夜下的小舟,满载着美酒、辞章,满载着箫声、问答,融入了这水光接天的赤壁夜景中。催生惊世名篇的时机到了,这“变”与“不变”的水与月,正在东坡的大脑中孕育着一场喷发,终于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携着东坡的辞采哲思,喷发成那响亮的《赤壁赋》,东坡的人生观,再一次迈向旷达。
当代研究苏东坡的学者梅大圣说:“借赤壁风光,用道家思想作形上□□,在黄州又一次暂时走出无法解脱的人生苦闷循环圈,把本是苦涩的悲歌,奏出了旷达调。”
为什么我们都会强调“再一次”“又一次”,因为想通难以一劳永逸,有些烦难总会不停地来袭,或者它就深潜在你的内心,需要你不停地排解,不停地开释。所以你不必疑惑为何在前一篇里已转向旷达,后一篇里仍在努力超脱。
旺盛的喷发,常常是持续的。时隔三个月,东坡与人再次夜游赤壁,又一篇《赤壁赋》诞生。这次的游赏加入了历险,“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他们瞄上了攀岩,这个前面写过。还有一奇,就是夜半时分遇到了玄裳缟衣,掠舟而过的孤鹤,东坡又将这一情景移植到梦里,梦见一道士与自己对话,原来道士就是夜半横江而过的那只鹤。后一篇《赤壁赋》是前一篇“羽化登仙”的情景再现,如果说前一篇是着眼于怎么在现世将自己安顿好,那么后一篇就是超离现世,在神仙境界里逍遥于四方,这是通过神幻的描写来诗化作者的人生沉思,以审美造型呈示于艺术,传示给读者。
两篇赋互相映衬,共同表现作者谪居黄州时深沉的心理。但两篇的风格和思想又有很大的不同。前一篇“赋”的特征要明显一些,后一篇近似散文;前一篇辞采犹如绽放的芙蓉,惊采绝艳,后一篇就像半敛的菡萏,句短意长;前一篇入世,后一篇出世。就像一根藤上的两个瓜,先结的那个饱满一些,而且是结在现世里的。
关于同游赤壁的二人是谁,因受了《核舟记》的影响,我之前认为是黄鲁直(黄庭坚)和佛印。“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佛印绝类弥勒”,这些都是《核舟记》里的描写,事实上不是他们。
《前赤壁赋》写道,“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客有吹洞箫者”“客曰”“客喜而笑”,等等。东坡没说几个客,但至少一个。《后赤壁赋》明确了是“二客”“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盖二客不能从焉”等。
之所以说不是黄鲁直,因为东坡从未写到他来过黄州,再者我查了黄庭坚的年谱:1080 年,黄改知吉州太和县(江西泰和县),一路上他经过彭泽,到庐山游历,又宿浔阳江口。若继续乘舟上游,就到黄州了,浔阳江口离黄州并不太远,但他没去见东坡,1081 年春黄庭坚到了太和。
1083 年1□ 月,黄庭坚又移监德州德平镇(在今山东省),几年间没看到他有黄州的行程,只是在庐山有食笋诗寄赠东坡。想想也是,黄庭坚受到了“乌台诗案”的牵连,跟苏轼同时被贬,政治应该有诸多的不允许吧。当时苏辙也被贬江西,离黄州不算太远,但除了那次送兄长家人至黄,之后几年他们兄弟都没能相聚,只有诗词唱和、书信往来,这跟贬谪的禁令有关。
佛印与东坡的交往开始于黄州,大约是在元丰三年(1080)六七月间。
108□ 年正月东坡曾到庐山拜访佛印(不知怎么被允许去的),佛印也多次派人看望过东坡,至于这期间佛印是否到过黄州,东坡诗文没有记载。而前赋里的吹洞箫者,后赋里的举网捕鱼之客,都不太可能是佛印。
两篇赋里,东坡对客故意虚化,就像汉赋里的“子虚乌有”先生,这便于他下文展开主客问答,客也是东坡,是他思想的另一面,这是行文的需要。而现实中的客,从他别的游赤壁的文字里,可以见到一些眉目。
元丰五年(108□)十二月十九日,这天是东坡生日,距写《后赤壁赋》已过去两个月。为了庆生,东坡与二客置酒赤壁矶下,这里交代了二客是郭、古二生,就是我们前文提到的黄州市民郭药师和家有一亩竹的古耕道,他们是东坡□亲密的游伴,踞高峰,俯鹊巢,他们又重复了《后赤壁赋》里的动作,乐此不疲。这次还有一个人,很艺术地出场,在东坡他们酒酣之际,闻笛声起于江上,大家都赞这笛声有新意,非俗士所奏,一打听原来吹笛的是进士李委,他听说东坡生日,便作了新曲《鹤南飞》献上。
李委真深得东坡之意,东坡属意的形象就是道的化身“鹤”,而他不正是南飞了吗?
东坡让李委来到近前,只见李委头戴青巾,身穿紫裘,腰挂长笛,清俊、高贵、文艺,接下来自然是继续吹曲,众人皆饮满醉倒。
还有一次是李委秀才来向东坡告别,不知怎么又称之为“秀才”了。
这一天是元丰六年(1083)八月五日,他们又载酒饮于赤壁之下,李委照例吹笛,这时风起水涌,大鱼皆出,“舞幽壑之潜蛟”,山上的栖鹘也惊起了。东坡坐念梦德、公瑾,感觉就像昨天,当然是指“七月既望”那一天。
这样二赋中的客就多少有点眉目了。
说到《念奴娇·赤壁怀古》,我们都说东坡怀古怀错了地方。至于黄州赤壁是不是三国周郎赤壁,东坡也怀疑过,但他又说“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他根据赤壁附近有华容镇,便判断差不多是吧,但又不敢肯定。是不是,不影响他怀古,何况黄州、西山这一带曾是吴国的重镇,东坡宁可当它是周郎赤壁,这样在心理上他感觉跟仰慕的英雄是同在的。故国神游,他需要这个磁场。我估计东坡并不想证实“不是”,而是希望它就是。
赤壁是以审美对象进入东坡视阈的,无论是景还是人事,显现的都是崇高之美。如果说细致的生活之美、柔弱的花草之美,充实了东坡的“凡心”,那么大江赤壁、三国英雄的壮美,又扩充了他的“壮心”。壮心不已,是东坡精神世界的基调,他以词的形式把它进行了发挥,而赤壁是他借以发挥的具象。
东坡游赤壁,游的是一颗壮心,是被朝廷强行贬抑而不得不收敛的壮心,他也给自己一万个理由抛开,但面对赤壁,面对奔流的大江,那颗心便又开始雄壮。
赤壁,隐喻的是一段光荣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