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从无端想象,到非写不可。完成了,我才可以,陪你去看苏东坡。三十年,梦途中回眸。
南京,阴转小雨,摄氏1℃。20世纪70年代一个冬日的清晨,我枕边的小小红色收音机播报了遥远城市的气象。
还蜷缩在被窝里的中学生的我,立即吓醒了!
台北和南京的距离,比台北到东京还远,仿佛是在天边我怎么会收听到?
我坐起身,收音机里已然静悄悄。拨转频道,回到平常熟悉的节目。我知道接收大陆的讯息是很危险的,听了一会儿熟悉的节目,主持人播放歌曲的三十秒后,我前后拨动转扭,那些无声的空当之间,可能还有什么秘密和禁忌?
今天,南京的天气怎样?那天以后,我经常想着这个问题,可再也没有听见。
世界的尽头,在撒哈拉沙漠吧?南京呢?在我心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三毛的书里有她风神潇洒的照片,照片旁边的诗句娓娓倾诉: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我把诗句抄在随身的笔记本,记住了苏轼苏东坡的名字。
后来我又在林语堂的书里认识了这位才华横溢、乐观幽默的诗人不被现实击倒,始终有自己的应对方式和生活趣味。我想过这般的人生,流浪在时间的荒芜里,啜饮文字如甘泉。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抺总相宜。站在被台风侵袭过的西湖边,脚前是败柳残荷:这不是淡妆,也不是浓抹,是花容失色啊!刚才车窗外窥见苏东坡纪念馆的建筑,我问能不能停一停。司机毫不减速,头也不回地说:都关门了,没啥好看的!
我想表示:就算关着门,门口观望,东瞧西看也是有意思的。
那是1990年。我想,西湖我必再来,看你千姿万态。苏堤春晓,三潭印月,这是东坡的西湖。我想,走在东坡的足迹上。
7年后,初次到访四川眉山三苏祠,在东坡家的庭院赏中秋月,心底的东坡影子如被月光斜晖拉长放大,赐予我力量和勇气我能够带着东坡的文字,欣赏他书写的风景,更贴近他吗?
围绕眉山,周边是他的外婆家、两位妻子的娘家青神,南行转往京师汴梁瞻仰过的乐山大佛,父母和原配王弗的墓地苏坟山……我亲历其境,见到山坡的松林,心头浮现明月夜,短松岗的情味。何其有幸!我经过的不只个人的一生,有东坡的文字穿透我的身心,化为翩翩蝶影,偶然留落沙丘,随风去来。
本是自怡自悦的札记,没有刻意要传达什么主意。我无法像宋代的张耒、陆游,明代的张岱,清代的王士祯、翁方纲,他们或仕宦或行旅,寻访东坡遗址。几次独自闯荡的经历,我明白自己有许多限制身份的、性别的;加上不大愿意勉强冒险或麻烦他人,与其说我像古人及前辈踏访东坡履痕,不如说是在交错的时空中站了某处支点,去感受沧海桑田和山水变迁,去回味阅读东坡文字的触动及联想。
所以,这不是一本具有指南性质的游记。读者很容易发现,我依赖讲学或学术研讨的机会去看东坡遗迹。有些地方我数度造访,比如眉山;有的地方我没有去过,比如东坡初入仕途的个工作处陕西凤翔、他的埋骨墓地河南郏县三苏坟;有的地方即便我亲临了,彼时彼刻的景观与如今也未必一致。
读者也很容易发现我的寻觅往往希望落空。在镇江金山寺,连后代复制的东坡玉带也没有。徐州的快哉亭是一幢危楼。黄州赤壁看不见大江东去惊涛裂岸。我其实并不执着于还原历史现场,古今对照时的落差和断裂才是我的在场。
读者还容易发现,我虽然不在意还原历史的现场,却对于历史的实况有点较真儿。尤其在大家高度依赖互联网信息的当下,愈来愈多似是而非,甚且以讹传讹的假说故事布满云端:像是说东坡靠作弊考上科举,说东坡在文字狱乌台诗案中被判了死刑,说东坡的侍妾朝云是他的小三……就连一些文学书籍里也充斥着不明就里的情节,夸大吹捧。比如,东坡一辈子都在被贬谪的路上吗?所以坚强不屈吗?非也!非也!不在京师做官并不表示被外放,外放也不一定就是被贬啊。
较真儿的事情,表面上是追求真理,等我吃了苦头,晓得会得罪人,我已经在天涯论坛被骂成脑残。2010年我应邀去海南儋州参加论坛,主办单位没有要求论文,我准备了计算机简报。作为后一位发言者,我的时间被挤压成只剩十分钟。我谈的是传说东坡在海南穿木屐戴斗笠的故事,后来被图绘成东坡的形象。我对南宋的记载提出疑点,绘画采用逸闻为题材,进而强化野史为正史的情形屡见不鲜,也无可厚非。一位当时不在场的韩姓作者读了报纸的介绍,便用网名在网上指摘我的谬误。一些文字的舛误是新闻记者写错,我的论述重点绝无意伤害东坡的伟大形象。然而,跟帖的网民们从附和发帖人的高见,逐渐转向对我的人身攻击。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愿轻率地把东坡神格化。深入东坡作品,你会注意到他并非我们以为的天然豁达,他的豪放词数量比婉约词还少。一些耳熟能详的东坡事迹,细节还有待梳理。例如,大家知道欧阳修读了东坡的试卷《刑赏忠厚之至论》,以为是他的学生曾巩所写,结果判了个第二名。那么,成绩揭晓,名是曾巩吗?东坡被贬谪黄州,在城东边的坡地农耕,自号东坡居士,那么,诞生东坡的东坡在现在湖北黄冈的什么地方?都说东坡是美食家,东坡肉是他发明的吗?他喜欢的猪肉怎么烧滋味好?
带着温故知新的心情,顺着东坡一生的经历,去看他居住过的地方:从北边的河北定州,到南端的海南儋州。如果你是东坡千年以后的族裔或同乡,如果你的家乡出现在东坡行旅的地图上,如果你的行旅出现在东坡足迹的脉络中,请翻开本书相应的篇章(如果我也去过的话),看一看我的书写。哦,那年东坡终老处的藤花旧馆(孙公馆)正在重建中,如今焕然一新;那年我问不出个名堂的淀花苑,果然就是东坡在黄州借住过的寺庙定惠院,如今地方政府立了石碑纪念……不变的是变化,不变的是东坡曾经为这里留下的作品。请继续我小文后的延伸阅读,抚今追昔也好,探赜钩沉也罢,悉听尊便。
为了便于检索和理解,本书把东坡的家族系谱、科举考试过程和考题、乌台诗案的经过历程、东坡一生的大事和行迹都绘制了图表。
姜青青先生慨允使用他复原的宋版《咸淳临安志》西湖图;三苏祠博物馆陈仲文馆长将明代碑刻《东坡盘陀像》的玻璃罩取下,为我拍摄照片,谨此致谢!
我还要感谢带我去蟆颐山的刘清泉先生、陪我去定州的陈涛、陪我去徐州和镇江的孔令俐、帮我查核古籍原典的洪可均,以及邀请我参加东坡学术会议的眉山市、诸城市、黄冈市、儋州的人民政府、苏轼研究会等等。
本书的繁体字版由有鹿出版社编辑出版,感谢许悔之社长成全,让这本魂牵梦萦三十年的小书,有了和读者见面的好形态。
本书的繁体字版深受广大读者好评,荣获新加坡《联合早报》十大年度好书选,博客来网络书店年度华文创作畅销书第11名。
感谢商务印书馆出版简体字版,让更多热爱苏东坡的读者便于拥有。版式设计精致典雅,品位卓然。文字内容也依读者用词习惯稍加调整。
作为位重走东坡路的女性学者,带着喜欢和苏东坡去旅行的心情,登岭跨海,南北寻访。希望本书的初步踏查,能提供读者跨越时间的切身领受。想象踩在苏东坡的足迹上,体验他的山河感观,吟诵他在当地写作的诗文天地大美,生生不息,千古风流长青。
2021年4月18日,衣若芬书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