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代传奇是中国小说发展成熟的一块里程碑。早在唐代初年,大约公元七世纪的二十年代,王度的《古镜记》已经突破了六朝志怪粗陈梗概的窠臼,开辟了传奇体小说的蹊径。稍晚一些,在诗国高潮的盛唐时期,来源于辞赋与民间说唱文学的新体小说《游仙窟》和蜕化自志怪小说而又赋予新貌的《补江总白猿传》、《梁四公记》等作品又相继问世。牛肃则写出了十卷本的小说集《纪闻》,成为写小说的专业作家。随后张荐的《灵怪集》、戴孚的《广异记》又开创了用传奇法而以志怪(鲁迅论《聊斋志异》语)的先河。这时期的小说虽然仍以神怪故事为主要题材,但是在写作方法上注重文采和意想,加强了细节描写,因而篇幅曼长,显然不同于以往的志怪小说,后人就称之为传奇。
传奇是唐代小说的一个别称。把它作为书名的是晚唐人裴铏的小说集《传奇》。在他之前的元稹《莺莺传》也曾被人称为传奇,不过未必是作者自己采用的原名,很可能是宋朝人擅改的新题(早见赵令畤《侯鲭录》引王铚《传奇辨证》)。北宋古文家尹洙曾讥笑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用对语说时景是传奇体,据陈师道《后山诗话》的解释说:传奇,唐裴铏所著小说也。当时人所谓的传奇体还是特指裴铏《传奇》一书的文风,它的确是以用对语说时景为艺术特色的。但《传奇》的内容也有鲜明的特色,那就是以神仙和爱情相结合的故事为主要题材。南宋人习惯于用传奇专称爱情故事,逐步把书名变成了某一类小说的通称。说话人把《莺莺传》、《卓文君》、《李亚仙》、《崔护觅水》等故事列为传奇类,与灵怪、公案、神仙等并列对举(见《醉翁谈录·小说开辟》),可见它只是小说的一个类别。谢采伯在《密斋笔记》自序里说:经史〔疑脱及字〕本朝文艺杂说几五万馀言,固未足追媲古作,要之无抵牾于圣人,不犹愈于稗官小说传奇志怪之流乎?更明白地把传奇和志怪并举,作为这一类型小说的通称了。元人夏庭芝《青楼集序》则说:唐时有传奇,皆文人所编,犹野史也,但资谐笑耳。又作了具体的说明,但对传奇的评价却不高。明代人如胡应麟等才明确地把传奇列为小说的一大类,而且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传奇成为唐代小说的通称,当然并不能包括唐代小说的全部。传奇体这一概念的外延不断扩大,就不限于裴铏《传奇》的文风,它的体制不限于用对语说时景,题材也不限于爱情故事。《传奇》本来就是一部小说集,当然也不限于单篇流传的作品了。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有一段关于唐人小说的论述: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这段话常为人引用,虽不完全确切可信,但能给我们以一定的启示。唐代小说不一定每篇都文备众体,如他所举的《幽怪录》、《传奇》就很少议论。所谓史才和诗笔的结合,的确是唐代小说的一大成就。唐代不少作家以史才为基础,继承了魏晋以来志怪小说及志人小说的若干因素,又融合了文人才子的诗笔,才创造出了一种新型的传记体小说。当时成功的作品是写人间社会生活的,其代表作如《柳氏传》、《李娃传》、《莺莺传》、《霍小玉传》等,是完全不含神怪成分的(《霍小玉传》的结尾有鬼魂报冤情节,但不占主要地位)。另外如《离魂记》、《柳毅传》、《长恨传》、《南柯太守传》等,或多或少带有神仙鬼怪的成分,但写的其实也是人的生活、人的性格、人的思想感情、人的心理活动。这一部分小说已经达到了《聊斋志异》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门径。我们如果再引申一下,唐代小说中一部分写人的作品,被宋初人统称为杂传记的如《李娃传》之类,也许可以说是用传奇法而以志人的了。志人小说是鲁迅从志怪小说推衍而来的。我们如果从文学即人学的观点来看小说,那么不妨说唐代作家所写的那些杂传记,终于从史学类的传记转变为文学类的传奇了。南北朝的杂传和逸事小说中的《世说》体作品,逐步注重人物个性的描写。到了唐代,史家和文人都参与了传记文的写作,在注重故事情节发展的同时更加强了人物个性的刻画,才使杂传演进为真正的小说。
我们应该注意到,至少在北宋时期,传奇的概念还是比较狭隘的,大致只限于用对语说时景的偏重诗笔的爱情故事。其他的单篇传奇则一般称作杂传记或传记。传奇小说到底具有哪些特征,至今还是一个有待深入讨论的问题。一般说,由于细节描写和人物对话的加强,传奇小说的篇幅相对地加长了,与志怪小说相比,就可以说是一种中篇小说。传奇在文字上讲究辞章藻饰,往往穿插一些诗歌或对仗句。这种文风,即沈既济在《任氏传》中所提出的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鲁迅则总结为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
本书所选的作品以建中二年(781)的《任氏传》为压卷,这是一篇典型的传奇小说,标志着唐代小说发展新阶段的一个起点。正如鲁迅所归纳的,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同上)。《任氏传》写的是一个狐精女妖的故事,然而女主人公性格鲜明,情感丰富,可爱而不可怕,与志怪小说大不相同。而且构思巧妙,描摹精细,如一再从侧面来写任氏的美,用韦崟家僮对话里所提到的几个美人来作比较,都说是非其伦也;后面再用市人张大的话来加以渲染,说:此必天人贵戚,为郎所窃,且非人间所宜有者。完全不用作者的视点来加以评说,这正是有意识的文艺创作。当然,《任氏传》还是唐代传奇中偏重史才的纪实派的作品。晚唐传奇如裴铏《传奇》中的《昆仑奴》、《裴航》和皇甫枚的《飞烟传》及《三水小牍》中的《王知古》等,则是偏重诗笔的词章派的作品。他们往往在叙事中穿插一些诗歌或大量地运用辞藻,包括所谓用对语说时景的手法。比较突出的如《王知古》中保母为王知古说媒时的一段对话:秀才轩裳令胄,金玉奇标,既富春秋,又洁操履,斯实淑媛之贤夫也。小君以钟爱稚女,将及笄年,尝托媒妁,为求谐对久矣。今夕何夕,获遘良人。潘、杨之睦可遵,凤凰之兆斯在。未知雅抱何如耳?大体是骈偶句,非常典雅华美,然而却不符合人物的身份和处境。这就是传奇体发展到的例证。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唐代传奇中杰出的作品如《李娃传》、《霍小玉传》等,却是很少用诗笔而且不用对偶句的散文作品。这些也是唐代传奇的代表作。从这方面看,传奇的基本特征应该是写实的,即以偏重史才的叙事方法为主。这应该是小说艺术发展的主攻方向。此外,还有如牛肃《纪闻》、薛用弱《集异记》一类的作品,其中既有篇幅较短的志怪小说,也有质实简朴的逸事小说,是不是都可以视作传奇,还是可以研究的。
宋代传奇是唐代传奇的遗响,相对地大为逊色。前人都认为宋代小说不如唐代小说,那自然是指文言小说而言的。如胡应麟说:小说,唐人以前,纪述多虚而藻绘可观;宋人以后,论次多实而彩艳殊乏。(《少室山房笔丛》卷29《九流绪论》)然而宋代也并非完全没有重视藻绘的作品,只是被提倡古文、片面重视史才的文人所贬斥,大多已经散失了。本书所收的《流红记》和《谭意哥传》,都出自《青琐高议》,基本上是摹拟唐代传奇的仿制品。《流红记》显然是根据《云溪友议·题红怨》而再创作的。《谭意哥传》则是针对《霍小玉传》而作的翻案文章,又加上了《李娃传》模式的团圆结尾。《梅妃传》和《李师师外传》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有独特的成就,在宋代传奇中可以说是较好的作品了。尤其是《李师师外传》写当代的野史佚闻,写出了一个下层妇女坚贞沉着的个性,反映了靖康之乱后宋朝人的民族感情和批判精神,不失为宋代小说中略有新意的一个馀波。
本书是1963年之前张友鹤先生编选的,无论选目和注释,都代表编者个人的观点和见解,也反映了当时中国小说史研究的学术成就。现在看来,当然不无可以改进之处。令人遗憾的是张友鹤先生已经作古,无法再作修订。好在大家公认的唐宋传奇的佳作,大多数已经收录在内了,而张先生的注释(包括一部分校勘成果)又很详尽,在每篇条注文里还对作品的特点作了简明扼要的介绍。它至今仍不失为一种比较精当的选读本。本书出版之际,责任编辑同志委托我写一篇前言略作介绍,我辞不获命,只能谈一些个人对唐宋小说的粗浅看法,未必有当于编选者的原意,更未必能适应读者的要求,仅供参考而已。重要的还是精读原著,我相信读者一定会从唐宋传奇中感受到民族文化的艺术魅力的。
程毅中
199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