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小时候总盼快快长大,大了起来又常搅镜自照,继而黯然神伤,感到岁月催人老,人生如梦云云。
于是有了ー句名言:四十而不惑。
四十岁的确是人生一个坎儿。四十岁之前你仿佛在爬一座人生的陡坡,你气喘吁吁,目不斜视,感到前后左右俱是争先登攀者,于是不敢懈怠、不想驻足,一鼓作气地走上去。
四十岁这座生命的山峰一旦登上,你很可能会略感疲乏地小憩一下,略带感伤地四下回顾,发现回头路已远,前面的路很长然而却无例外地是下坡路了。
你只需依凭惯性走下去,你会走得很轻松很随便,也许会有一些沟沟坎坎,但你恬淡地跨过去。你身边已经累倒了许多伙伴,你前面是什么?你心里明镜般清醒。只管走,听凭自然地走
山脚下是生命的终极。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不感。
文学好像亦如此。
诗是什么?散文是什么?童话又是什么?有许多定义、许多概念想解释和阐述它们,它们很冷静地听凭人们用语言的手术刀为自己解剖,好像一只实验用的青蛙。可是一旦涉及到实质性的部位,你会发现这青蛙会倏然消失,隐入到无边的透明中,语言的手术刀很可笑地向空挥舞,连带得操纵者也有几分尴尬。
四十岁的文学家,譬如不才如我辈,便有这种种惑与不惑。
我年轻时写诗,每天晚上都需要一本诗集陪伴才能入眠;18岁的人天生个个是诗人,我只不过更痴迷一些。
后来当了父亲,诗虽然还写,可是倾吐的对象是自已的女儿我于是给世界上的孩子们写作。很偶然地成为一名儿童文学作家,当然这里面有一种父爱的内驱力。有人说过儿童文学作家是天性使然,并不是每个文人都能为儿童写作,这话有些道理。给孩子们写作有时的确需要一些温暖的幽默,明亮的快活,太沉重太压抑或者太惨烈太深沉似乎都不易与儿童沟通。
我们的生活有时是沉重的,可是你看到公园中的奔跑着的孩子,广场上放风筝的少年,或是一队队穿过马路的红领巾,你能感到一种轻松和快乐,像漫步林间小路,嗅到一阵野攻瑰的芳香,生活中的沉重感顿时消失,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湿漉如晨雾般的清新愉悦。
曾有十年,我从孩子身上寻找儿童诗的灵感,我默默地观察他们的游戏,用灵魂投入他们的兴奋场,我观察到今目的孩子们已远远超过了昔日的我们。他们的视野开阔,谈吐犀利,他们的智商极高,成绩却很平常:他们很大方,有时又挺自私;他们爱看国际新闻,关心海湾战争,却很快忘记自己与邻居伙伴的不快:他们已经明白与老师相处的一些诀窍,会提醒父母亲在年底赠送精美的挂历:他们私下里制作个人名片,上面的头衔全是总经理、服装设计师、公关部长
我企图用诗去表现他们,但我又绝望地发现这些孩子像好动的水银,一旦我把他们的形象捕捉住、勾勒到纸上,他们很快变得稀薄,一点也不立体和凸突,我痛恨自已在艺术上的低能。
人到中年;四十而不惑,都应该是真理般沉重的话题,可是我却感到诗的高深莫测,诗似乎总在避着我。战克家老人曾书一条幅:老来意兴忽颠倒,多写散文少写诗。于是顿悟,转写散文,只可惜我未到老年便迷恋散文,意兴颠倒得过早了。
散文很自由很从容地与我交往,散文比诗更随和,容易接近。我和散文聊天,将军旅十年间的见闻、人生旅途中的感悟和童年时的情感积淀一一道出,散文耐心地倾听着我的言不及义的唠叨,尤其在夜雨潇潇一灯如豆的秋夜,我借助于散文发泄了许多多感慨,我记得专门谈过《茶道》,讲过《醉界》,哼过《西皮流水》,基至还不乏《卡拉QK》、自然更包括发现儿童系列;散文的耐力极强,悟性又高,连我养鹌鶉的乐趣、看通宵电影的疲意和秋游十渡、夏登司马合长城的故事都乐意一听到底,所以直到现在我感到可交往的文学伙伴是散文。
诗如早恋的情人悄然隐去,留给你无尽的惆怅和怀念:散文则如居家过日子的妻子,给你抚慰,给你安定,也给你一种持久的自信。
四十岁的风景,正展现在我眼前,我们面对的是九十年代的现代中国,文学面对的是纷繁复杂、百般挑剔的读者。因此按理说应该不惑的,也许会更惑:四十岁的风景也许如诗如画,也许如梦如烟,更可能是如北京街头无尽无休的车流,每辆车都驶向前方,马路上因此呈现出流动的凝固,可足骑车者自有自己的选择,他只是一味地驶向前去,给旁观者一种行色匆匆的印象,至于该到的目的地,只有他自己内心里知晓。
四十岁的风景,清晰又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