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并不局囿于美学学科内部的研究范式探讨美的本质与现象,而是从哲学的高度进行高屋建瓴地阐发。通过剖析人与世界的关系和人的生存状态,作者将艺术视为一种基本的生活经验和基本的文化形式,一种历史的见证,表达了作者在思、史、诗相统一的哲学视角下独特的美学观与艺术观,并且呼吁让生活充满美和诗意。《美的哲学(重订本)》角度新颖,视野宏阔,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好几年前,北京后浪出版公司的吴兴元先生就约我重版此书,因为这是近十年前的书,要再版不如重新写一本,无奈我十年来没有再做美学方面的研究,思想也集中不到这方面来,重写难,改更难,不得已就订正了一些词句重印一次了,这是首先要向读者道歉的,而且我这个做法,也向读者讨个谅解。
我是一个很不成熟的作者,当时信心十足写的书和文章,过不了多久,又觉得要改了,检查其原因,一方面我的兴趣经常在变,一方面也是学问上,思想上不成熟的表现。
自打写了《美的哲学》之后,我倒也没有闲着,除写了长长短短的一些文章外,主要完成了两个项目:一是为学术版多卷本《西方哲学史》的<绪论》前半部欧洲哲学史部分,然后是集中精力完成西方哲学中科学与宗教两种思想方式的项目,就工作来说,平时读书写作也都集中在这两个方面,其他方面,就很难顾及了。
当然,工作作业面固然有方方面面的不同,但在哲学的道理上,也都是相通的。如果说,这十年只是做了不同的工作,那么现在再来看<美的哲学》虽然不能修改,但可能还是满意的,甚至会觉得现在要写可能都写不出来了;无奈情况不是这样,我现在至少自己觉得要重做会做的更好,这是很别扭的事情。
譬如对于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我虽然一直比较重视,但只是在近这几年,才开始觉得有一些重要的问题过去我理解得很肤浅,甚至是不对的;而这种情形,又是跟对康德哲学的整体把握不可分的。我现在的认识是:康德在出版<纯粹理性批判》时,他的三个《批判》的大轮廓已经具备,在这里,不仅预示了《实践理性批判>的方向,而且也有了《判断力批判》的目的论的规划,只是审美的批判的确是《判断力批判》新加的内容。《纯粹理性批判》里经常出现目的论的问题,甚至在先验辩证论附录里集中阐述了这个问题,但是审美-aesthetic的先天原则,则是被否定的,而的确是到了《判断力批判》才扶正了过来。
对于康德的这三个《批判》的关系的理解,我现在侧重思考的是:建构性原理和范导性原理的区别问题,在康德,知识和道德一知性和理性运用的都是建构性原理,前者通过自然的概念,后者通过自由的概念,但是审美和目的却是范导性一规整性的,是一种反思性的原理。
何谓建构性?在康德的意思,可以理解为,一种从概念的原则建构出一个直观来,譬如根据圆的概念的原理可以建构起一个圆的直观图形来,亦即,我们按照一个中心点与其边缘各个直线皆为等长这个原理,就能画出(建构出)一个圆的图形来,这样由概念建构的直观,乃是无待经验的先天直观。这在康德的知识论中是相当清楚的。
然而,审美和目的就没有这个特性,它们不可能由一个概念的原理一原则建立一建构一个直观(图形)来。在这个判断力审(评判)美、审(评判)目的的领域,并无确定性的概念的原则一原理可以运用来建构一建立它的直观,这似乎就意味着,不仅目的一终极目的是一个理念,而且美的概念也只是理念,没有相应的、确定的直观,建立建构不起来一个先天直观,没有直观,也就进入不了经验,不能成为经验对象,因而美和目的的判断都不可能是先天综合判断,因而不是知识,也不是道德。这样,美和目的都不是自然的一种客观的属性。
与我们这本书内容有关的,我们看到,美和艺术都不可以从一个确定的概念出发,来建构建立直观一形象。很多年来,我们文学艺术经常批评的概念化一公式化的毛病,在这里有了一个理论的安顿。艺术创作并不是从一个概念的原理原则出发,来画出一副图象来;它的路线恰好相反,是从一个具体的经验的直观一直觉出发,寻求一个不确定的概念,亦即不受直观限制的概念,亦即理念。不受直观限制一理念,亦即是一种自由的概念,这样,判断力的问题又兼容了实践理性的问题,所以康德有时也说判断力是理论理性向实践理性过渡的环节;换一个角度来看,判断力的问题也就蕴含一兼容了思辨理性和实践理性的问题,虽然范围仍在思辨理性之内,但它的处理方式是范导式的,路线是由个别特殊到普遍的,而不是相反。就这一点来说,《判断力批判》的问题,又是更基础性的,亦即本书经常提到的,它涉及的是基本的生活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理性并无权力像在知识和道德领域里那样,建立建构自己的独立王国,而只能通过理念来调节规范引导经验无限自由的追求。理性在这个领域里的运用一作用是范导性的,而不是建构性的。
康德经过理性自身批判之后得出的这样一个建构性和范导性的区别观念,在他的哲学中有很重要的意义,但这个方面,我长期并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以致使我对他三个《批判》的理解不很过得硬,存在着不少马马虎虎蒙混过关的地方,而在康德,无论你同意与否,都是有所交代的。
理性的概念一理念和知性的概念一范畴不同在于:前者在经验知识一科学知识的王国一领地内只具有范导性功能,不具有建构性功能,但也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理性概念一理念规范一引导着科学知识,自由范导着必然,自由不是自然的属性,不是知识的对象,但确引导着自然,经验中找不出自由,一切都是因果的必然环节,但自由作为理念却引导~牵引着经验。
于是,我们看到,即使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在阐述了理念不能成为科学知识对象的同时,并用大力气揭示理性二律背反在知识王国的虚幻性后,还要特别提醒读者不要忽视了即使在思辨理性、理念物自体的观念具有一种积极地范导功能。正是在这样一种区别的基础上,康德阐述了目的和终极目的的问题,这些问题如何在思辨理性的范围内,也能具有一种积极的意义,也就是说,我们在科学知识一思辨理性范围内,在何种意义被允许运用目的以及终极目的这样一些理念,既然它们已经被批判地揭示都是一些超越经验之外的观念,何以还能对经验起作用。
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界限这个概念上。理念的确在经验界限之外,但要对经验知识起到合法的作用而不至于越权,则理念必在经验的边界上,一方面守卫这个界限,另一方面这个理念既是自由,则是自由守卫着这个界限,经验的界限是自由的。这就是说,自由范导着经验一自然一必然。过去我也曾经注意到了理念本质一物自体这样一些观念,作为概念,是一些界限的概念,康德也叫做问题性成问题的概念,但我的理解也仅止于此。
随着这条思路,进入美和艺术,在康德似乎也有个发展的过程;当然如果联系他早期对于英国伯克关于美和崇高的研究论文,也可以说这个问题本身,在康德也是有长期思考的,只是他在做批判的工作时,因为这个第三《批判》厘析出来的理性职能 判断力只是范导性一规整性的,所以在批判之后,并未将美崇高 艺术和目的问题,如同他对于自然和自由那样,有一个自然和道德的形而上学作为学说上的目标,而相反,认为不可能有美和目的的形而上学之学说。在这个意义上,康德以后如谢林特别是黑格尔的艺术哲学或美学,也就不是康德心目中的形而上学,这之间的思想上、历史上和理解上的关系,还需要下功夫去理清的。
从康德到黑格尔,再到胡塞尔至海德格尔,关于形而上学问题上的思路,是一个复杂而又有趣的问题,对它的研究颇费时日,我会努力去做,但现在还没有系统的思想可以告诉读者,这也是我不能修改这本从哲学来谈美和艺术的小书主要原因。次要的原因是我这多年来对于美和艺术的问题过于隔阂了。从这本书也已经看出,名为美学,但主要在谈哲学,说明对艺术已经开始有丫距离。
早年我对美学和艺术的兴趣非常专一,甚至觉得哲学太抽象,干巴巴不好玩。这种态度当然有主观和客观的原因。主观上说,那时候年龄小,理解力差,玩心重,觉得哲学枯燥,而艺术寓教于乐,既是学习 工作了,又玩了。做美学,工作显得轻松,而娱乐中又显得严肃,真是个理想的境界。
在客观方面大概也是因为当年(五、六十年代)美学这个领域可能也比较宽松些,当然说宽松,也是在很相对的意义上,艺术有许多政策,而理论上的大批判更也还有不少,我生在那个时代,在这个潮流中,也写过不少这类文章,想起来很别扭,但也不必讳言;或因人微言轻没有被当时的伯乐选为棍子也就很庆幸了。应该说,那种尽管很相对的宽松已经吸引了一批爱好自由思考的学者,参与到这个领域中来。
不过这个局面没有延续多久,随着革命的深化,先是艺术领域变得紧张起来,从京剧现代戏到京剧革命,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居然在一个古老传统的剧种京剧中首先发难,也真是很奇怪的事情,这大概也是我们历史上文字狱的一个延续和扩大吧。
叶秀山
2010年6月15日星期二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