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是莫泊桑的重要长篇小说之一。
故事情节分两条线展开,一是昂台尔马夫人的爱情遭遇,二是投机商昂台尔马推动建造温泉城的过程。两条线互相交织,从中揭示出金钱对婚姻及人心的捆绑与腐蚀。
年轻的昂台尔马夫人是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其父在金钱的诱惑下,将她嫁给腰缠万贯的犹太人昂台尔马,这段婚姻里缺少爱情的滋养,昂台尔马夫人的性情与脑子里只有金钱算计的投机商格格不入。直到某天,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打破了昂台尔马夫人的寂寞,两人迅速坠入爱河,然而这个出身上流社会的子弟是个花花公子,他很快就厌倦了昂台尔马夫人,后者却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投机商昂台尔马对其夫人的婚外情几乎无知无觉,他的心思完全被一处新发现的温泉占据了。他策划种种手腕与计谋,立即展开一系列行动:收购温泉周围的土地,收买巴黎医界为温泉代言,建造配套设施招揽顾客……□后终于挤垮了旧的温泉站,实现一家独大的垄断经营。由于温泉是在阿立沃的地盘上发现的,昂台尔马还促使其内兄与农户阿立沃老汉的女儿结婚,以巩固经济利益不外流。
金钱裹挟着故事里的众人,在巨大的金钱旋涡里,价值被伪造,医界被收买,婚姻被绑架,人心被利诱,共同献祭给一座新兴的温泉城。在小说结尾,昂台尔马夫人的情人娶了阿立沃老汉的另一个女儿,昂台尔马夫人跌落回一潭死水的生活。但她不再绝望,而是以一种超然的蔑视姿态,平静地接纳了一切。
居伊•德•莫泊桑 (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十九世纪后半期□□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师从福楼拜。
1880年,因中篇小说《羊脂球》一举成名。其一生创作了350多篇中短篇小说,以及《人生》《俊友》《温泉》等6部长篇小说和3部游记。他的文学成就以短篇小说□为突出,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与契诃夫、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
他善于从平凡琐碎的生活中挖掘出生命和生活的本质意义与美学价值的内涵,侧重描摹人情世态,构思布□别具匠心。其小说题材丰富,语言简洁而优美,清晰而犀利。
译者简介:
李青崖(1886-1969),名允,字戊如,号青崖,湖南湘阴人,出生于书香门第,仕宦之家。其祖父李辅燿,官浙江候补道,被称为“清末修塘□□人”,他思想开明,将李青崖送入震旦学院攻读法语。
1907年,李青崖考取官费,赴□□□列日大学理学院攻读采矿专业。留学期间,他对□□文学产生浓厚兴趣,同时选修文学课程。191□年学成归国后,先后在多所高校任教;为支持进步学生留法,曾在自家开办预备班,教授蔡和森、蔡畅、向警予等人学习法语。
19□1年,李青崖加入文学研究会,投入五四新文化运动,又在长沙组织湖光文学社。从此开始译介□□文学作品,并一生致力于这项事业。
李青崖堪称我国从法语原文翻译□□小说的□□人,对莫泊桑小说的翻译用功尤深,以二十余年心力,独自译出莫泊桑的所有作品。其他主要译著还有《包法利夫人》《饕餮的巴黎》《三个火枪手》《波纳尔之罪》等,为中国文坛与文学事业做出了积极贡献。
序一:翻译史欠青崖先生一声“辛苦”
算起来我和李青崖先生还有些渊源。他曾经任大夏大学的中文系主任,而大夏大学又是我的母校华东师范大学的前身,因而倘若先生不嫌弃晚辈生拉硬扯的攀附,我的师承里也应该有他的名字。只是李青崖先生一生辗转,相当一部分时间在家乡湖南度过,在上海虽然也很多年,却是早期受教于震旦,新中国成立后也是短暂在复旦大学任职,在大夏的时间并不长。
李青崖先生1886年生于湖南的书香世家,属于新旧文化冲突时期的一代,当然,和那个时代许多伟大的名字一样,他坚定地站在了新文学的一边。在上海考取公费留学生之后,赴□□□学习,学的是采矿,却爱上了□□文学,并且回国后不久就痴迷于法语文学的翻译,也足以证明他是赞同文学翻译之于“新”文学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的,认为文学翻译的价值绝不亚于采矿。而青崖先生的确完全融入了那一代翻译家、作家或者文人的生活。前不久读到张伟先生整理的《傅彦长日记》,在寰球酒家、万国酒家,或者新雅酒家,都能看到青崖先生出没,而同时遇见的名流,还有鲁迅、林徽因、黎烈文等。
说李青崖先生今天已经是傅彦长所记名人中□“不名”的一位,或许有些夸张,但我们对他的记忆的确不多。青崖先生的译名,多半是停留在他对莫泊桑作品的译介上,因为他译得早,也因为他译得完整,以一己之力,把莫泊桑的全集都译了,可见得是真爱。在程勃然的《他与莫泊桑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文中,作者也提到过,“1937年8月,□□侵略者入侵上海,李青崖在江湾的住所被炸,形势危急。他决定随复旦、大夏联大向内地转移。在收拾行李时,他对家人说,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只有法文版《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必须带走。他和家人带着沉重的莫氏全集,或肩挑,或手提,过江西,经长沙,走沅陵,迁贵阳,□后到达重庆,辗转六七年,行程万里”。那个时候的译者多半喜欢“译事专攻”,例如李健吾先生译福楼拜,傅雷译巴尔扎克(当然是□0世纪40年代以后),焦菊隐译左拉,译和研究相结合,都是一段佳话。李青崖青年时代在□□□就发现了莫泊桑,想必也觉得莫泊桑对自己的脾性。只是莫泊桑擅长短篇,对原作者本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坏事,对译者来说却绝非幸事。译者还来不及找到风格,作者就已经戛然而止,倒是不可避免地,因为时代资料有限而留下了一些所谓硬伤,很容易遭到攻击。这大概也是我们的翻译史并没有留下太多位置给李青崖先生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就更加不公平了。青崖先生1966年遭受冲击,正在校对的《莫泊桑全集》悉数被抄走,虽然在1976年(也有说是1979年)文稿被归还其家人,但是到底没有能够彻底完成校对。莫泊桑也因此错过了在中国□好的译介时刻。一直到80年代,中国赶着将□0世纪的□□文学介绍给中国的读者,19世纪的经典已经不再能够满足大家彼时对新的文学形式的需求。莫泊桑固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难以撼动,另一个时代对于翻译却会别有选择。所以莫泊桑留给中国读者的印象,除了《羊脂球》、《项链》(青崖先生译作《首饰》)与《我的叔叔于勒》,竟然也就没有别的了。译者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如果原作者在目的语国家相对边缘的外国文学里不够显眼,原本隐身的译者就更加难以为大众读者记取。二来青崖先生的译文毕竟主体成文于□0世纪二三十年代,虽为白话文,却与今天的语言趣味还是形成了距离。以至于后来中学语文教材里的选文,主要依据的还是晚些时候译成的赵少侯先生的译本。
而事实上,莫泊桑属于19世纪□□文学□后的辉煌。□0世纪初,□□的文学伴随着世纪之交的思想革命,远播世界各地的,就是莫泊桑这一代。因此莫泊桑也是□早进入中国的□□作家之一。李青崖远非翻译莫泊桑的□□人。陈景韩、周瘦鹃,以及周作人、胡适、沈雁冰也都多多少少译过。但是这些译家大多从其他语言转译,早期的译文也多文白夹杂,产生的影响与其说是莫泊桑的,毋宁说是被陈独秀定义为“先进文学”的自然主义文学群体的。李青崖对莫泊桑的译介大部分出于文学的考虑,与先前各自立场出发的零星译介完全不同。从法语直译,用白话文译,以及系统地、有计划地译,这是李译与其他莫泊桑翻译的不同。略显可惜的只是李青崖和其他以写作为主业的译者不同,素来秉持译者克己的习惯,不要说研究,连序也少写。不介入读者的阅读,这是一个严肃的译者的使命自觉,并不代表译者是没有立场的。在《饕餮的巴黎》里,李青崖少见地写了一篇《题记在译文之前》,就很好地证明了译者严谨、踏实却又不乏立场的态度。他从小说的历史背景写到左拉的文学观和个人生活,再写到文本,并没有只是一味地跟随作者的观点,而是笔锋一转,犀利而温和地写道:
左拉诚然创立了自然主义的信条,可是他自己也未能始终遵守,他的作品里有时反而流露浪漫主义的气息,这是文学史家所公认的事实;不过他的浪漫笔调确乎是浪漫主义的上品而已!例如他在这本小说里对于视觉、听觉、嗅觉,乃至于触觉所下的种种描写即其明证。
但是青崖先生并没有因此就产生了“指点江山”的胸臆,立即点到为止,命令自己在“题记”中“打住”,还是回到翻译上来,交代了自己在翻译中遇到的困难:“遇着蔬果虫鱼乃至食品以及种种实体物的名称,动辄必须翻阅好几种字典,有时甚或还须请教于《本草》和诸‘《雅》’那类的书,因此所费的时间更大,以至于同人中的所谓国学大师之流,竟认为如是云云‘毋乃大是玩物丧志的异事!’”——固然今天查证的手段已经较之一个世纪之前丰富便捷许多,而这不畏繁复、孜孜求证的精神,也仍然是翻译的□高境界吧。时移事易,在翻译的问题上,前辈之于后辈的意义,从来不是翻译的结果本身,而是翻译的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永远不可能为更加精确、更加不知疲倦的人工智能替代的主体精神。
青崖先生译莫泊桑全集,命途多舛,成就也□高,但我们有理由充分认识到另一点:莫泊桑虽是李青崖翻译□重要的一部分,但远非这位□□文学译者的全部。如果说1991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李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弥补了李青崖去世前的遗憾,那么郑州大学出版社此次出版的《李青崖译文集》则在很大程度上提醒我们,我们有可能未经考证就在常识上模模糊糊形成了一种偏差。李青崖译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译过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还译过左拉的《饕餮的巴黎》(多译作《巴黎的肚子》)。这些也都是自中国文学翻译揭开序幕以来就进入中国读者视野的□□文学作品。我们熟知的《包法利夫人》,就有作家、翻译家,同时也是福楼拜□好的研究者之一李健吾的译本——当代的还有周克希的译本;而早于李译《三个火枪手》的,也还有伍光建的《侠隐记》,这些都是翻译史上了不起的名字。即便如此,对比着读青崖先生和他们的译本,仍然不失兴味,例如《包法利夫人》开头平淡无奇的□□节:
校长带着一个未穿制服的新学生和一个搬着书桌的校丁走入自修室时,我们正在温课,那些打盹的都醒了,并且逐个都站了起来,仿佛都在他们的工作中受了惊似的。(李青崖译)
我们正上自□,□□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端着一张大书桌的校工。正在睡觉的学生惊醒了,个个起立,像是用功被打断了的样子。(李健吾译)
我们在自修室上课,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还有个校工端着张大课桌。打瞌睡的同学惊醒过来,全班起立,仿佛刚才大家都只顾用功似的。(周克希译)
更加欧化的句子与小说在文白夹杂时期的用词,这好像是青崖先生翻译的特点,也是他□不讨巧的地方。然而放诸漫长的翻译史中,难道这不正是对翻译的使命和目的语语言文化□迁的□忠实的记录吗?我们的译者,提供的正是在翻译的时候还没有清楚显现的语言的可能性,包括词语的、句法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史欠青崖先生的一声“辛苦”,由《李青崖译文集》来道出,合适且必要。
袁筱一
2021年10月于上海
英在波尔旁边,望着她前面的那个高高的小丘,那正是她从前参观人家炸去石头堆的地点!那一天,她正在小丘的高坡上,到今天仅仅一个月多一点!她坐在那片黄黄的野草上!一个月!不过一个月!她记得种种□琐屑的详细情形,合成三色的那几柄阳伞,看热闹的半吊子厨师们,每一个人的毫无内容的议论!还有狗,那条被火药炸得分裂的可怜的狗!还有那个陌生的大个儿孩子,他听见了她一句话就跑着去救那个□□!然而今天他做了她的情夫!她的情夫!她毕竟有个情夫了!她是他的情妇——他的情妇!她在自己的良心的秘密中间暗自重复着这个名词——他的情妇!多么古怪的字眼!这个□性目下正坐在她身旁,她看见他一只手正在她的裙袍近边拔着一茎一茎的草,她知道他这只手正设法来抚摸她的裙袍;大自然在□女两性之间早已布下了神秘的、不可告人的、耻辱的链子,这个□性已经被这条链子连在她的心上和她的身上了。
怀着这一阵藏在思想里的声音,怀着这一阵像是在心灵慌乱者的沉默中间畅谈的无声语言,她不断地暗自说道:“我是他的情妇,他的情妇!他的情妇!”那真是不可思议的,预料不到的!
“我可是爱他?”她迅速向他望了一眼。他俩的眼光互相接触了,因为这阵由他对她掩盖过来的热烈眼光,她觉得自己深刻地受到了抚慰,以至于她从头到脚都微颤了。现在她需要,她怀着一阵不可抵抗的疯狂需要想去抓住那只在草里耍着的手,以及为了向他表示一切能在拥抱之中说得出的话而去很紧很紧握住它。于是她把自己的手从裙袍上滑到草边头,随后展开了指头儿静止地留在那地方。这时候,她看见另一只手如同一只找伴的怀春动物一般很慢地移过来。它移过来了,很近,很近,后来两只手的小指彼此相触了!它们仅仅从容地在尖儿上互相微触着,在一度相失之后又重新相遇了,仿佛是互相凑合的嘴唇。但是这种不可察觉的抚慰,这种微弱的摩擦,非常激烈地打入了她的心,使她觉得自己发晕了,如同波尔正重新使劲箍着她在怀里一样。
后来她突然懂得了身有所属的意境是什么,懂得了爱情之力高于一切的意境是什么,懂得了一个人能够如同一只宽大翅膀的惊鸟扑在麻雀身上一般,来占有你的身体和性灵,乃至于血肉、思想、意志和神经以及你所有的一切而造成的意境又是什么。
这时候,侯爷父子俩正因为韦勒的兴高采烈,就谈到了那个将要由他们自己赚过来的温泉站。并且他们又说起银行家的才干,他的头脑的明晰、他的判断的稳健、他的投机方法的可靠、他的手段的勇敢和他的性情的端正。面对着这种或许可以有望的成绩,韦勒的丈人和妻兄竟都相信那是确定了的,他俩的见解是一致的了,并且都因为这种结合而□□了。
□□英和波尔正完全专心于彼此相互间的事情,都像是没有听见他俩的议论。
侯爷向他女儿说:
“喂!小宝贝,你将来有一天很能够□成□□□有钱的妇人中的一个,并且旁人将来提到你一定像是现在提到罗斯柴尔德那一家子一样。韦勒真是一个值得注目的人,一个很值得注目的人,一种绝顶的聪明。”
但是一种粗暴而且古怪的妒忌之感忽然钻到了波尔的心上。
“不用提吧,”他说,“我认识的,一切投机资本家的聪明,我是全认识的。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件东西:钱!我们对于美的东西而牺牲的一切思想,我们为了我们的癖好而虚掷的一切行动,我们对于我们的消遣而荒掉的光阴,我们为了我们的娱乐而浪费的气力,我们为了爱情,为了神圣的爱情从身上耗去的热心和能力,那一切一切,他们都用着去寻觅黄金,去想象黄金,去堆积黄金!人类,聪明的人类,生活原是为了种种伟大无私的依恋,艺术,爱情,科学,旅行,书籍;倘若我们想弄钱,正因为那东西便利于精神上的现实快乐,甚或也便利于心情上的幸福!但是投机资本家呢,他们精神上和心情上除了营业的卑劣兴味以外一无所有!这类人生的强盗都像是有价值的人,那恰巧正同画片商人像是画家,出版商人像是作家以及戏院经理像是诗人一样。”
懂得自己有点任性,他突然缄默了,后来才用一种比较宁静的声音说:
“昂台尔马在我看来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我刚才说的话并不是为了他。我很爱他,因为他比一切其余的那些人高超一百倍……”
□□英已经缩起了自己的手。波尔又重新缄默了。
共忒朗开始笑着,后来他用那种带着刻薄意味的声音,那种遇着他在尽情嘲笑的时候什么都敢出口的刻薄意味的声音说道:
“无论情形怎样,那些人都有一种罕见的功劳,那就是:娶我们的姊妹们和生几个有钱的女儿给我们做妻子。”
侯爷感到不愉快了,他站起来说:
“哈!共忒朗!你有时候真教人生气。”
波尔这时候转过来向着□□英低声慢慢地说:
“他们可知道为了一个异性牺牲生命,或者甚至于把全部财产毫不保留都送给她?”
这两句话正是非常明白地说:“一切归我有的全属于你,包括我的生命。”她因此受到了感动,并且为了抓着他的手,她想出了这样一个妙计:
“请您站起来再扶起我,我麻痹得不能动弹了。”
他站起了,抓住她两只手了,后来拉着她,使她在大路边上靠着他站定了。她看见他的嘴正慢慢地说:“我爱您。”她把身子转到一旁了,免得自己在一种真想向他扑过去的兴奋之中也用升到口边的这样三个字去回答他。
他们都回到大旅社了。
沐浴的时间早已过去。大家正等着午饭的时间。饭厅里的钟响了,但是昂台尔马没有回来。他们在风景区重新兜一个圈子之后,只好决定先去吃。那顿饭固然吃得很长,但是直到吃完还看不见银行家的影子。他们重新又到山坡□□的树荫里闲坐。光阴一阵跟着一阵过去了,太阳偏到了树丛里,向着山边倾斜;白天快完了,然而韦勒始终没有露面。
突然大家望见他了。他用快步走着,一只手抓着帽子,另一只手擦着额头,领结偏在一边,坎肩是披开的,神气很像是作过一次旅行,经过一次斗争,费过一次勇猛而且持久的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