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L的十二封信》是蒋勋“日常功课”系列,在艺术之旅中认识爱的本质。从八里、阿姆斯特丹、巴黎、罗马、到翡冷翠、威尼斯、柬埔寨,从岛屿、街角、平原、废墟到三万英尺的高空……每一个地点都承载着行旅的念念情思。十二封信,只给一个人的特定私语,在书写中重温青春的悸动、欲望的升腾和爱的绵延,每一个字里都能看到生命的觉醒企盼。这十二封信情感真挚又热烈,它坦然又谨慎地探讨了爱与欲望在人一生中的意义,试图跨越时间实现与新世代年轻人的情感交流。“每一个个体是独立而且自由的,只有充分了解独立与自由的重要,才有可能在这样的基础上健全地爱其他的人,才可能在这样健全的爱中树立新世纪的道德。”L是TA,是你,是我,每个人都需要用一生去体悟爱、认识爱。
新版序
《写给L的十二封信》二十年
···
《写给L的十二封信》是二十年前的十二封信。谈欲望、谈爱。
在那个还不普遍用电脑的年代,十二封信都是手写的。
手写的文字渐渐少了,连我自己,持续手写到中年,竟然也好久没有用手写文字了。
二十一世纪,在快速的平板电脑或手机里书写“欲望”,书写“爱”,究竟与用手一个字一个字书写有什么不同?
我因此一直犹疑,二十年后,重新出版昔日一个字一个字手写的《写给L的十二封信》有什么不同的意义吗?
《写给L的十二封信》出版二十年纪念版,出版社的计划是在二○二○年春天完成。但遇到新冠肺炎的世纪大流行,几亿人感染,几百万人死亡,世界没有一个角落幸免。我从伦敦落荒而逃,Cancel(取消)了所有的旅行计划,一整年,调养身体,心脏装了支架,切除了一小片肺叶,膝关节复健……
肉身衰老,青年时的“爱”“欲望”,即使频频回首,还是愈来愈遥远。
出版社的朋友仍耐心等待着我的“序言”,新版“序”拖了整整一年,在身体的各种病痛中,忽然想:我能不能重新拿起笔来,一个字一个字书写我久已不复记忆的欲望,久已陌生的当年悸动的爱。
拿起笔来时,一切都好陌生。这些敲键盘时很容易出现的文字,竟是这样复杂的结构。
“爱”,需要好多笔画去完成,和手机里传简讯敲出的“爱”是如此不同。“欲望”也要一笔一画慢慢书写,没有速成。
一个笔画、一个线条、一横、一竖、一个小小的点,都必须用心、耐心去完成。“爱”和“欲望”都有好多细节。
也许被手机宠坏了,重新用手书写,原来自己的手和脑都变得如此急躁。那些点、捺、撇、横、竖……那些交错的线条组织,久久不用,已经很陌生,常常停顿,想不起来该怎么写。像疫情蔓延的世界,生活的速度被强迫停顿了。
仅仅二十年,我自己的身上流失了多少善待“欲望”、善待“爱”的专心与耐心。
如果二十年前手写的十二封信还在,也许应该用手稿的方式出版。不是印刷的字体,而是用手书写的。在手写的文字里,每一个笔画都看得到欲望的焦躁、困惑、耽溺,也看得到爱的狂渴、满足或虚无吧。
手写的文字原来是有人的温度的。
是的,我们活在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时间与空间相遇,无以名之的因果,像此刻手写“欲望”或“爱”,笔画繁难。如果掉进另一个因果,习惯了手机之后,我们还回得去那样精微巧妙的结构组织吗?还感受得到昔日“欲望”与“爱”的肉身温度吗?
像奥斯曼帝国最繁复的刺绣或精密的编织,像我此刻身边放着的敦煌《佛说梵摩谕经》,一千五百年前的手抄佛经。不是什么书法名家,只是荒僻洞窟里一个可能地位低卑的僧侣,经年累月,一丝不苟地书写着他心中的信仰。
“能分一身为十,十为百,百为千,千为万,万为无数。又能合无数身,还为一身……”
我尝试抄写,尝试经验一个一千五百年前信仰者在幽暗洞窟里用柔软的毛笔在纸张上一笔一画的顿挫撇捺。
呼吸和心跳都在笔画间,那张粗粝的纸感觉得到毛笔书写时的凝重,或困顿,或温柔,或迷惘,或醒悟。
我们的“欲望”也可以如此吗?
我们的“爱”也可以如此吗?
像阒暗洞窟里僧人的修行,每一笔画都那么慎重。他用很深刻的线条写下这样的句子“十亿劫生死”,他真的相信这肉身有“十亿劫来”的生死分量吗?
我们的“欲望”是“十亿劫来”,我们的“爱”也是“十亿劫来”。手机的软件如何理解“十亿劫来”?
永恒,究竟是什么?
二○○○年千禧年,许多地区在庆祝。
人类的历史遇到后面有三个“○”的年代并不多,上一次是一○○○年。“千禧年”,我在日本看了一个发人深省的展览,展览的内容以一千年为单位,寻找不同文明延续超过一千年的对象,例如:纸,纸的使用超过一千年,而且还在使用;例如陶器,可能超过七千年或八千年,也还在使用;例如农业,种植五谷,可能超过一万年,也还在延续。
很有意思的展览,提醒我和一千年对话。
这么短促瞬间即逝的肉身如何和一千年对话。
仰望星空,那星空是“十亿劫来”的星空。巴比伦人看过,希腊人看过,尼罗河畔、黄河流域的人看过,很细心观察和记录那繁复星辰的移动、流转、升起,或陨落……
我们习惯的星座在巴比伦人的石碑上就已经镌刻注记了,那是纪元前的事了。
我们说的“现代文明”有多久?
工业革命还没有一千年,火车、汽车没有一千年,电灯没有一千年。电脑、手机更短,它们会继续成为一千年后的文明吗?
我不知道。然而清楚看到包括自己在内,像手机,在我们生活里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影响着我们的“欲望”,也影响着我们的“爱”。
一千五百年前洞窟里留下来的《佛说梵摩谕经》或许很遥远了,我在青年一代的“脸书”里如读佛经一样读到“十亿劫来”生死的分量。
对话,人与父亲、母亲的对话,人与兄弟姊妹的对话,与朋友的对话,或者,最终是与自己的对话,无论是任何形式,在古老文明里的歌唱、舞蹈是对话,祭祀山川天地的仪式是和神对话,和日、月、星辰对话,和不可知的时间与空间对话。那样长久孤独的对话使人类可以静静观看夜晚的星群,观看它们的升起、移动、聚散、沉落……
巴比伦人这样观看,尼罗河畔、黄河岸边、恒河源头,许多文明用超过一千年的时间观看天星,知道世纪的移转,懂了自己生辰中标记的水瓶、天秤、摩羯、狮子……
知道每一颗星的升沉与我们的关系,知道自己身体的呼吸关联着宇宙间的风雨来去,关系着每一日的日升月恒,关系着花开花落,在十亿劫中等候一个生命的生死流转。
所以,为什么要在二十年后,重新阅读写给Ly’s M的十二封信。
二十年,在“欲望”和“爱”都已垂垂老矣的时刻,凝视肉身,还可以在衰老中找到一点青春时的魂魄吗?
二十年,足足可以让果实和谷物发酵,在封存的秘密囚禁中酝酿成芳香郁烈可以逼出泪涕的甘洌佳酿。
所以,Ly’s M,我一字一字书写,笨拙的线条,突然遗忘了笔画的书写,这新版的“序”如此狼狈难堪,希望是“十亿劫来”生死里的回响。
你的肉身历历在目,你的欲望和你的爱,你一时悸动情不自禁的爱的缠绵,也还有机会赎完欲爱之罪,可以供在佛前,如一缕香烟缭绕吗?
一年的疫情,常常足不出户,征询了几位人体模特儿,有舞者,有特技表演者,有体操重训者,他们在我的画室,通常陪衬着中世纪基督教的圣歌咏唱,让我观察手机一代的肉身书写。
作为远离的青春的纪念吧,敬拜感谢疫情中受病痛与死亡的肉身,他们使我知道“十亿劫来”,这刹那即逝的肉身还是如此华美,让我热泪盈眶……
蒋勋,祖籍福建长乐人,一九四七年生于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一九七二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联合文学》社长。
多年来以文、以画阐释生活之美与生命之好。写作小说、散文、诗、艺术史,以及美学论述作品等,深入浅出引领人们进入美的殿堂。著有《说文学之美:品味唐诗》《说文学之美:感觉宋词》《吴哥之美》《少年台湾》等,艺术论述《汉字书法之美》《新编美的曙光》《美的沉思》《天地有大美》等,二零二零年九月出版首本散文日历《蒋勋日历2021》。
[新版序]《写给L的十二封信》二十年001
[2010经典版序]欲爱是走向疼痛的开始010
在Ly’s M要离开的时候017
你一定无法想象——029
我们的爱没有血缘039
关于中世纪049
从遥远的地方来059
帝国属于历史,夕阳属于神话073
水和麦子与葡萄都好的地方083
叫作亚诺的河流103
忧伤寂寞的一张脸117
肉身觉醒133
在波希米亚的时候159
Ly’s M,我回来了169
尾声185
[2010经典版评述]如伤口如花,爱情兀自绽放阮庆岳188
关于中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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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了一家Internet Café。在叫作玛黑区的东边,一间十九世纪末铸铁的老建筑里,一楼是咖啡店,闲置着一些桌椅,墙上陈列着一个年轻画家的作品,以油料和沙土混合,画面看起来像一种旷野和废墟,使我想起德国的Kiefer,只是气魄小了一些。
一楼的大厅设置了银幕、投影机,有歌者和诗人演唱或朗诵诗作。在喝咖啡的客人彼此交谈喧哗的声音中,陆续听到诗人和歌者片段不易辨认的一些单字:忧愁、青春、美丽或爱……
一些人类在几千年的诗句中重复着,却似乎仍然没有真正完全了解的单字。
Ly’s M,我觉得距离你如此遥远,仿佛我曾经具体触摸拥抱过的身体,都转换成抽象的思维;我们可以长久这样抽象地去爱恋或思念一个人吗?
我在充满了现代感的Internet Café里用古老的书写方式给你写信,年轻和我同去的T已经跑上三楼,在网络上查询他的电子邮件了。
也许,不是书写内容改变了,而是书写的形式改变了。
我用古老的方式书写下的爱或忧愁,装在信封里,贴上邮票,经过好几天的递送,最后交到你手中,和你打开电脑,在很短的时间和世界各个角落的爱或忧愁的沟通,会有很大的不同吗?
人类依然寂寞着,忧愁着,渴望爱与被爱,从那古老的在树皮、动物的甲骨上书写的年代,一直到今天,可以快速地在网络上交换寂寞与爱的讯息。内容或许并无改变。
Ly’s M,在你长时间耽读着网络上的讯息,传送着你欲望的寂寞,你也迅速接收到来自雅典的、洛杉矶的、世界各地的寂寞,是否,你可以借此更充实了爱与被爱的渴望?
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容貌,感觉到你的存在,拥抱你与依靠你。渴望我的声音和书写可以更快速地使你知道;在这个科技的城市,愈来愈多设置了网络传输系统的咖啡店或商店,满足人们“渴望”的速度。
但是,我不确定,我的“渴望”,是否应该寻找更缓慢的传送方式。如同我古老的书写与图画,可以在渴望你的同时有更多思维,更多眷恋的细节,可以借由这些书写与图像,使可能变得抽象的概念重新有了具体的内容。
Ly’s M,我用古老的书写,努力使我对你的爱有更多具体的细节。
在电子的讯号里,爱将如何被诠释?寂寞将如何被安慰,渴望将如何被传递?
Ly’s M,电脑的荧幕视像里我找不到我曾经经验过的你的颈部到肩膊到背肌微微起伏,一直到精细变化的腰际那一根不可取代的美丽的线条。
也许,快速的资讯,降低了爱与渴望的重量,减少了眷恋与思念丰富的细节与质感。
Ly’s M,我在浩瀚的时间与空间里渴望你,如同数亿世纪以来星空的对话,我对你的爱遥不可及,渴望也遥不可及,我珍惜这样的爱恋与忧愁,仿佛定位成星宿,便要以星际的距离来计算岁月了。
你有次笑着说:洛杉矶的那位警察网友传输来了自渎的画面。
也许,那不是好笑的画面罢,为什么,我感觉着欲望如此被轻视糟蹋的深深的悲哀。
我们可以使欲望有更贵重的内涵吗?
Ly’s M,你会如何去看待自己的欲望?看待自己在欲望中的寂寞,寂寞时如何用最卑微快速的方式解决欲望?甚至常常混淆着爱与欲望的界限,使欲望混乱着可以更恒久的爱与思念,使欲望变成急速泛滥的讯号,透过最快速的传输管道,使城市与城市之间,使国家与国家之间,使孤独的个体与个体之间,似乎只剩下在各自不能解决的寂寞中泛滥而不可遏止的巨大的欲望的喘息。
那些讯号,即使可笑,仍然是寂寞与渴望被爱的苍凉的讯号。
在T看完他的电子邮件之后,我说:“我们去中世纪博物馆罢。”
这个游客不多的博物馆,有一些僻静的角落,陈列着十二或十三世纪某一个工匠花费数年的时间制作的一块织毯,一件金属镶嵌宝石的精细华丽的盒子,或一件用象牙雕刻出来的有关宗教殉难的故事。
正巧有来上课的小学生。十几名学生,由一名老师带着,席地而坐。老师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蓬松的长发,牛仔裤,蓄了胡髭,戴着一只银耳环,很有耐心地和学生们讲解有关中世纪贵族世家的织绣家族徽章,说明这些徽章的重要性。
学生们有些很认真地抄笔记,有些彼此嬉闹着。一名长发的女生发现老师牛仔裤前裆拉链没有拉好,吃吃笑着,指点给其他学生看。
在这个安静的博物馆,Ly’s M,我想念你,如同人类漫长的手工业时代,用他们的手,制作出精美的器物工具,用他们的手,纺织出美丽的花纹,用他们的手,在木块上雕镂出细密的图案,用他们的手,把金属敲打出精确的造型,用他们的手,琢磨出灿烂华丽的宝石。Ly’s M,我用手工的书写思念你。把思念和爱编织成最繁复的花纹,在悠长缓慢的岁月里,很安静地去完成一件作品,对自己的一生有重要的意义,如同那些原来被粗糙的璞石包裹的晶莹的玉,经过天长地久的琢磨,才一点一点透露出了它们内在潜藏的光辉;我如此珍惜对你的思念,如同珍惜一片金属,我必定要有更多的爱,才能在上面镂刻出更精细繁密、更无瑕疵的故事。
中世纪,也许并不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阶段,中世纪是人类对自己的手有着深刻信仰的不朽年代。工业革命之后,我们自大骄傲地鄙弃了手工,视手的工作为一种落后,那么,随着手工而去的也就是生命信仰的价值了罢。
在这科技快速的年代,我愿意在一个安静的角落以手工书写的方式记录、编织、镂刻、镶嵌出我全部的爱与思念,我把这样的思念当成一种信仰,用来完成我自己的生命价值。
Ly’s M,这是一个比故乡更先进的工业与科技的城市,但是,我仍然找到了这样安静的角落,借着窗隙透出的阳光,在我的笔记上书写我对你的爱。那些窗扇,用彩色的玻璃切割,以铅条固定,再用手工细细地染绘。在透过光的照射之后,彩色的玫瑰璀璨如珠宝;但是,在那些炫丽的彩色背后,我仍然可以一一阅读出中世纪人类共同信仰的故事,那些一再被重复的关于生命的故事:预告与诞生,朝拜与歌颂,屠杀与灾难,逃亡与祈福,受洗与修道,逮捕与鞭笞,受难与死亡,埋葬与复活……
Ly’s M,年轻的T,拿出了素描本,对着一尊十二世纪的受难木雕像细细描绘了起来。那样平静的肉体,微凸的胸肋,微微凸起的小腹,细瘦而有力的手臂,安详而又有点悲悯的头,垂挂在胸前。非常洁净的人体,没有欲望的夸张,没有情绪的夸张,却是以最静定的方式透视着生命的现象,Ly’s M,我盼望以这样的方式爱你与思念你。
一九九九年一月三十日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