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海派作家马尚龙又一部以“观察上海”为主题的文化随笔集。全书由三个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收录了二十余条上海人耳熟能详的俗语,包括“人参吃饱啦”“24根肋排骨弹琵琶”等,作者将俗语形成的环境与应用场景等娓娓道来;第二部分是对过往弄堂生活的描述,在该部分中,一些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弄堂生活跃然纸上,“马桶拎出来”的悠扬叫喊、玻璃牛奶瓶彼此碰撞奏出的美好乐章,构成了弄堂清晨的两只“猫宁靠”,乘风凉是弄堂每天晚上的联欢会,摆在石库门弄堂里的婚礼酒宴,等等;第三部分则是与市井生活有关的话题讨论,主题似乎没有前两部分集中,但是文字的底色依然是人情世故、上海生活。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本书配了二十余张潘方尔先生的插画。他的漫画是文人画,不求画入文中,却是画外有话,尤其是他的“潘式”非诗之诗,为本书增添了别样的意趣
逼仄的空间,挤迫式的天地,粗陋的表情,嘈杂与骚动……无疑是错过了上海的妩媚上海的安逸,不过恰恰是缔造了最有画面感最有戏剧冲突的舞台。人人都在本色出演。
欢言即俗语。不雅,却也因为俗而简洁明了,直达市井的笑点——一个人的痛点铺垫了所有人的笑点。在痛点和笑点的世俗行为中,漫画式地勾勒了某个年代的世俗生活片段。
“大上海”是上海的骨骼、相貌、血型、性格……还应该有一个“小上海”,是布满上海全身的毛细血管,是弄堂里的上海,是烟火气的上海,是角角落落的上海,是锱铢必较的上海……小上海是体现最普遍市井民风的上海。
大上海和小上海,看似对立,实际上,大小上海的叠加,才是更生动更真实的上海。
上海欢言谁与共
马尚龙
百来年前,因为创造了诸多 “远东第一”的纪录,上海便有了“大上海”的美誉。
不过上海人自己也知道,“大上海”是上海的骨骼、相貌、血型、性格……还应该有一个“小上海”,是布满上海全身的毛细血管,是弄堂里的上海,角角落落的上海,锱铢必较的上海。小上海不是棚户区、下只角,和收入低学历低的人群;小上海是体现最普遍市井民风的上海。
大上海和小上海,看似对立,实际上,大小上海的叠加,才是更生动更真实的上海。只不过很多时候,人们被大上海的光耀所吸引,虽然也会看到弄堂烟火气的飘渺,但是比较多停留在物质意义上的怀旧回望,对小上海之“小”,对小上海毛细血管之细,之通达上海周身,还是轻描淡写居多。
引发我这番思考的,是美好的童谣和粗鄙的俗语两者间的“同途殊归”——在相似的环境中产生,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境界,前者飞向了大上海的梦幻,后者落入了小上海的逼仄。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肉,还侬壳,张家老伯伯,问侬讨只小花狗……
这是最经典的上海童谣了。童趣,美好,幻像……谁都无法解释,糖粥、胡桃、小花狗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不要紧,童谣大多这样颠来倒去的。
童谣没有时代指向,没有贫富贵贱,无痛无疾,满足了童年的美好。
在童谣之外,还有一种哼唱,也朗朗上口,但是和童谣之间,看似完全不同的“三观”。
“1958年,倷娘养出侬只小癞痢”,“廿四跟肋排骨弹琵琶”,“噶许多萝卜轧了一块肉”……
一点不美好,像是蓝领油污的工具袋一样,塞满了日子的窘迫,生活的尴尬,体面的缺损。还很刻薄,让人备受讥讽、歧视和起哄。不管是在什么年代,它们从来不登大雅之堂。
但是它们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渗透力,顺着弄堂,顺着学校操场,顺着孩童和成人的嘴角,蔓延、传扬。
我把它们称为“俗语”。不雅,却也因为俗而简洁明了,直达市井的笑点——一个人的痛点铺垫了所有人的笑点。在痛点和笑点的世俗行为中,俗语漫画式地勾勒了某个年代的世俗生活片段。
俗语,自有它不俗的内核。
俗语有稚趣,有野趣,有智趣,还有年代之趣。俗语不仅是儿童的哼唱,也是成人的语境,不像童谣,只是稚童的幻像。真要佩服俗语无名创作者的智慧。
俗语是杀器,重在精神杀伤;伤害不大,侮辱很大。但是这种杀伤,往往是自杀式的杀伤,或者说是自杀式的同归于尽。因为所有的杀伤都是有强烈年代感的自嘲,在极尽能事羞辱对方时,自己恰也是被羞辱的对象。比如用“廿四跟肋排骨弹琵琶”来羞辱对方的骨瘦如柴,贫穷年代谁都是面黄肌瘦,谁都不可能脑满肠肥。
俗语很俗,却俗得有底蕴,每一句俗语,都足以牵出一个年代,虽然牵扯的方式不讨人喜欢。比如,有些喜好到处传播他人隐情的人,至今还被叫做“小喇叭”,谁能想象得到,“小喇叭”的梗,来自上世纪五十年代电台儿童节目“小喇叭”?
俗语还暗藏了高深的文化和艺术。想一想,“廿四根肋排骨弹琵琶”,为什么弹的是琵琶,而不是古琴不是月琴?我简直怀疑,这句俗语的始作俑者,是某位评弹名家的即兴笑语,只有他们才了然琵琶和肋骨间的奥妙,才会像如今的脱口秀信口拈来。
越是贫穷窘迫,俗语越是创造力想象力无限。如今,日子渐渐安逸,俗事少了,俗语也没有了。只是偶尔触景生情般想起了某一句,这时候的俗语,像是装了许许多多不同念想的漂流瓶,漂到了我思维的荒岛,打开来,漂流瓶里装着的,竟然是很多年前我们一代人漂出去的日子,一幅“珍宝”级的上海市井风情画长卷。
俗语就有了社会学和民俗学的意义,是回望上海贫穷苍白年代的一个小孔。
俗语的嘲是真的,笑也是真的,幽默在刻薄中滋生。市井之笑语,市井之欢趣,从未因为生活贫穷苍白而丢失过,甚至可以这么说,那个年代的欢趣值,高得不可思议。
上海俗语,就是上海欢言。加了书名号,《上海欢言》是我的新书书名。
欢言谁与共?你我世俗人。
李白有诗句写道:“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大意是说,欢言笑谈得到放松休息,畅饮美酒宾主频频举杯。陶渊明也有欢言诗句:“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诗意更加直白无需解释。以两位大诗人的“欢言”诗句,来注解上海人的欢言和上海的欢言年代,倒是别有意思的。
欢言是生活状态,且有生活情景。从中也可以推断出:有欢言的生活,一定还有有欢趣的日子。有钱有滋味可以欢趣,无钱无滋味可以创造欢趣。弄堂、石库门的俗常欢趣,是欢言的母体。人人都有故事,人人都暴露在无处逃逸、无处隐身的舞台上,只在于舞台的追光灯是在追谁。有含辛茹苦的正剧,有自得其乐的生活剧,有鸡飞狗跳的闹剧;有奋发图强的励志剧;有眉来眼去的言情片,有咬牙切齿的战争片……
我不敢妄论李白和陶渊明“欢言”诗句之高低,但是完成《上海欢言》书稿时的心境,更贴合的似是陶诗——“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