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最需要学习的“人生技能”就是不断告别,告别父母亲人,告别朋友故旧,告别青春、爱情,告别执念。
这是一部回忆母亲、舅舅、父亲和朋友的散文集。著名作家皮皮因个人人生感喟回忆往日时光,把许多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心声倾注在字里行间。书中包含着对父母爱情和婚姻结构的感慨、对亲子缘分的深思、对俗世奇人舅舅一生的喟叹,以及对老友逝去、天涯各一方的感伤,细节真切动人,情感富有哲理。
在皮皮笔下,回忆的力量可以跨越生死相隔,将失落的情感重新拾起、拼接。有许多曾经无法言说的幽微情感、昔日相处时的种种隔阂误解,都在写作的过程中被皮皮坦诚地表达了出来。在真正理解家人、理解家庭、理解生死之后,皮皮选择拉着所有人的手,从黑夜一直走到春天……
节选自第一章 妈妈呀,妈妈
母亲的母亲,我只见过一张照片,烫发高领旗袍的半身照片,在我幼小的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她长得非常漂亮,甚至比我的母亲还漂亮。
母亲说,姥姥三十多岁就去世了,母亲那时候仅仅9岁。
夭折,漂亮,妩媚,老天赋予某些女人这样的命运,对年过半百的我仍是一种不敢窥视的神秘。我见过姥爷几次,也见过他后来的老伴儿,无法忘怀的却是照片上的姥姥。我不止一次安慰自己,我记住姥姥是因为她很漂亮……但我成年后,脑海中偶尔浮现这样的画面:幼小的我看着姥姥的照片,姥姥看着我看她的照片,照片上姥姥的微笑和半空中另一个姥姥脸上的微笑重叠在一起……我没有抬头,好像那个小孩儿知道,抬头就看不见另一个同样微笑的姥姥。
对此,我从未和母亲交流过。我很小的时候,夜里睡着前,有时能看见窗花上趴着一个人,好像他站在窗外的窗台上,向屋里窥探。我很肯定是一个男人,同样肯定每次是一个相同的男人。我很害怕,有一次终于跟母亲说起这件事。夜里她躺到我身边说,要是看到了,就告诉她。
那个晚上,那个胖胖的小女孩儿的心情,我现在看得依然真切:她既害怕那个身型出现,又担心他不出现,她希望母亲相信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和母亲一起等着,因为母亲不喜欢说话,她们之间的静默像黑夜一样浓郁,很快小女孩儿就睡着了,母亲给她盖被子时,她惊醒……现在,我仍然说不好,是母亲的这个动作惊醒了她,还是那个身型的出现。她看到了,居然没有大喊,而是急切地指给母亲看。母亲转向窗户,认真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问我,他还在吗。我点头,母亲说,睡觉吧,那里啥都没有……
我无法确定,是那以后,还是很久以后,我不再对母亲说我心里的事。母亲因为自己话少,也从未觉得自己女儿不说话有什么问题。有一天,舅舅出差路过我们家,他替母亲把我从照看我的大爷大娘家接回来。
姐,你这丫头是哑巴。
母亲微微一笑,一句话都没说。时光漂流隐没,宛如海浪过后的沙滩,我与母亲之间的信任像不起眼的贝壳,躺在岸上。
……我用了半个世纪才捡起它……
写下这句话,我已经泪流满面。
……
幽默,执拗,这两个性格特点,在母亲去世后我认真思考过。
认识母亲的人中,认为她有幽默感的人不超过三个。我和我儿子,还有一个人也许是我父亲,他常被母亲的幽默气笑,也许他更愿意认为母亲的幽默是说话气人。
她说,你爸买的江米条便宜,还能拔牙。
我爸生气看着母亲,认为这是在揭他短。
母亲看着父亲说,真拔下来了。
父亲皱着鼻子,还是没忍住,笑出来了。
她说,你爸买的陈年月饼,能把马葫芦盖撬开。
我曾把父母间的这些对话编成一个小说,那篇小说被各种杂志转载的次数,到目前为止仍是我写作生涯中的最高纪录,因为好笑。母亲的幽默是一种自然流露,不是为了搞笑,所以只在家人面前展露。除了几个家人,母亲与其他人的交流,无论同事还是邻里,都可以用——去前面——概括。
一个执拗的人,很容易做到让人不喜欢自己。一个执拗的人,让别人讨厌自己甚至恨自己,似乎也不难。无论蒸饺子还是买台布,无论花钱穿衣,母亲都保持自己的固执,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包括我的。她花了1600百块钱买了一件羊绒衫,我看看牌子和质量说,她被人骗了,她说,原JIA2600。她的笃信赋予了这件羊绒衫的额外价值,真不止2600。
我小时候很多女孩子喜欢用钩针钩东西,钩帽子钩裙子等等,里面衬上薄布,穿在身上沉甸甸的。我也想试试,母亲说,不行,浪费眼睛。
我要穿塑料凉鞋,可以蹚水。母亲说,就是不让你蹚水,才买皮凉鞋的。再说,塑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并没有用我母亲的方式去教育自己的孩子,因为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母亲教育我的方式有多么独特。
她从没跟我说过,好好学习,懂礼貌乖巧之类的话。她告诉我,不要买便宜货,便宜没好货。她从来不用我做家务事,有时我主动做了什么,每次她都说,谁让你干的,没必要。
她最多的叮嘱就是,多穿点儿衣服,别着凉。这叮嘱一直延续到她的临终。我步入中年后,开始了解中医,了解自己的寒性体质,了解这体质遗传了母亲……恍然中慨叹生活中的某些精准。
一个执拗的母亲,从未对我施加过什么,无论以教育还是管教的名义。她从未说过,希望我成为什么。她从未暗示过我,我将来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儿子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曾像我姥那样信任过我。
写下这段文字时,我借住在一个朋友的房子里,一片灿烂的晚霞吸引了我的目光。晚霞不那么耀眼,但比朝阳更庄重,更绚烂。它在天的一端柔和地燃烧着,几抹淡淡的灰色依偎在它的怀里,让我想到金黄的麦浪,涌着成熟的富足。这个瞬间里,我觉得晚霞那里就是天堂。短短的一两分钟,灰色在蔓延,仿佛也带给晚霞过多的沉重,它们一起坠入远方的遥远中。
看着天际的余晖一点一点被灰色隐没,我想到母亲,一晃她已经离开11年了。
她的幽默和执拗,一直陪伴她走到生命的尽头。我想,这也是她对付疾病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