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美]诺曼·斯宾拉德
1952 年,菲利普·迪克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乌布》。1955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系大乐透》问世。本卷《命运规划局》便收录了迪克从1952年到1955年间发表的二十七篇短篇小说。
值得一提的是,迪克在作家生涯的头四年所发表的作品远不止二十七篇。
就作品数量而言,已经非常了不起。鲜有作家能在开始写作的头四年发表如此之多的作品即使这一时期的短篇小说市场相对繁盛,编辑们对投稿的需求量较大。必须承认的是,本书中确实
存在一些故事立意肤浅、华而不实,但书中大多数故事已初显迪克日后成熟作品中的那种独一无二的风格,即使其中最不出彩的作品也具有他独特的烙印。一名初出茅庐的作家,用如此短的时间完成了如此多的作品, 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赚取金钱、博取名声。这是事实,但尽管如此,这二十七篇小说仍瑕不掩瑜。
实际上,本书中的小说没有一篇是有固定套路的动作冒险故事。没有太空歌剧,也没有长篇累牍地渲染细节,甚至没有高度发达的外星球文明,更不要说老套的硬汉英雄、反面恶棍、疯狂的科学
家,以及好人打坏人之类的了。在写作之初,迪克便视科幻小说的商业惯例为无物,即使是只能讲一次的噱头也带有其强烈的迪克式风格。从一开始,迪克便在彻底地改造科幻小说。他将科幻小
说变成了表达自身关注,或者说自身迷思的一种文学手段。本书是一枚迷人的时间胶囊,它装载着二十七篇在菲利普·迪克第一部长篇小说面世之前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它让我们得以窥见
他那短暂的、高度压缩的学徒期。在那之后,他便成长为二十世纪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或许也是史上最伟大的哲理小说家。
迪克开始写作的年代,至少就出版业而言,正处于科幻界最重要的转型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早期,科幻出版业仍以杂志发行为主,这意味着科幻文学的主要形式是短篇。到1955年迪克发表
《太阳系大乐透》时,平装书逐渐成了主流的发行方式,于是长篇小说开始流行起来。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部长篇科幻小说的常规预付款约为一千五百美元。所以,科幻作家要想维持本已捉襟见肘的生活,不得不向杂志社投稿大量短篇小说。而且当时对长篇小说的需求量并
不大,科幻作家在没有与出版社签约长篇小说合同之前,想要扬名,只能寄希望于短篇小说。
现在来看,正如这本短篇小说集所呈现的,至少在文学层面,即使对于像迪克这种天生适合写长篇小说的作家来说,这也并不是件坏事。本书的二十七篇小说,和迪克在《太阳系大乐透》之前发表的
其他小说,很好地诠释了他所经历的锻炼。
当读者们一篇接一篇地阅读本书中的小说时,会切实感受到各篇作品中存在的某种雷同、重复或者是千篇一律,似乎与作者后来的作品有不小的出入。这种现象,我们在同时期,甚至于之后一段
时期内的作家,如约翰·瓦利、威廉·吉布森、卢修斯·谢泼德和金·斯坦利·罗宾逊等人所写的短篇小说中也能看到。但在本书中,我们看到的雷同是绝无仅有的迪克式风格。
大多数科幻作家会在创作早期的短篇小说时圈定自己的题材范围,并在之后的写作生涯中对此进行深度和广度上的扩展。如拉里·尼文的已知空间系列,创造了连贯一致的宇宙;或如凯恩·诺
莫的雷蒂夫系列,塑造了一位常青树般的主人翁;或如罗伯特·海因莱因的未来历史系列,打造出了一个历史范本。三者兼有之的亦不少见。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商业策略。一位新作家,不管出于天真或疯狂,想将写科幻短篇作为全职工作,并以之为生,那他必须用极快的速度写出大量作品以便持续为大众熟知。重复地利用历史背
景、人物角色和科幻设定比每次都从零开始要容易得多,而且,正如有线电视早已证明的那样,连续剧是也建立受众群最快捷的方法。
然而,菲利普·迪克并非如此。在这些小说中,没有常青树般的角色,也没有将所有故事放在一个连贯的宇宙中的企图。除《二号变种》《乔恩的世界》和《詹姆斯·P.克劳》这三篇作品间存在微弱联系外,迪克甚至也未尝试采用一致的历史设定。
当然,迪克也重复使用相同的主题、意象和形而上的哲思。在之后的作品中,他使其充分扩展,变得繁复而意义深刻,并投射进更为宏大的场景当中。
地球沦为了核灰烬的堆积场。机器人武器正进化成凶恶无情的仿生人。人类的自由以军事安全、经济繁荣,甚至以自由本身的名义惨遭蹂躏。不同的现实间的穿插;充满讽刺意味的时间循环和悖论;
小说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做着平凡工作的平凡人,只想混口饭吃,全无伟大的抱负。
迪克创作这些小说的时期,正值冷战进入白热化,约瑟夫·麦卡锡议员和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掀起的反共产主义狂潮上升到顶点,核战狂想陷入低谷。学校的老师教导学生,空袭警报响起时,要躲在桌子底下。显然他的小说大胆地反思了这些现象。这说明,从一开始,迪克就是一位深刻关注政治的作家。
他的小说所透露的意义并非局限于此。那时,军国主义、痴迷军防、仇外情绪和沙文主义等各种极端言论盛行;尽管面临极大危险,迪克仍响亮而明确地发声反对。而进一步分析你会发现,小说中站在这些大规模政治罪恶对立面的,并不是同样规模的、正面的政治理念,而是小小的、谦逊的人类美德,比如低调的英雄主义、博爱无私以及最为重要的以己度人、感同身受的能力;正是这些德行最终将人与机器,灵魂与机械,以及真正的人类与最巧夺天工的仿生人区分开来。
如果我们已经了解了贯穿菲利普·迪克整个写作生涯的伟大主题和精神核心,那我们同样能体会到这些小说中刚刚萌发的迪克独特的文学技巧。他有力地运用多视点人物写作手法,将故事深入到
了隐秘而细腻的个人层面。
诚然,在这些早期的故事中,迪克对多视点人物写作手法的运用并非始终完美。有时在某个单独场景中,仅仅是为了叙述方便,他便不管不顾地转换视点。有时他会在文中引入一个全新的视点
角色,只是为了给出一个他用既有角色视点难以描述的场景。有时一个视点角色只出现在几段话中,其后便消失不见了。
通过创作这些小说,迪克学习了多视点人物写作手法,或者更准确地说,发明了这种写作手法。因为在迪克之前,几乎没人运用多视点写作手法。而对于所有在其后想运用这种手法的人,不管是否自觉地意识到,都应归功于迪克。运用迪克式多视点写作手法,作者能够不再局限于单一的人物视角,可以运用多名人物的意识、精神和内心讲述故事。它赋予读者亲密感,让读者感同身受,在单一故事的篇幅内表现出人类复杂的精神世界。在像菲利普·迪克这样的大师手中,它变成了窥探现实世界的抽象多样性的一扇扇窗户,真正实现了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统一。
若说这二十七篇小说完美无缺,是作者日后成熟才华的全面绽放,则与事实不符,也有损菲利普·迪克的文学声誉。但透过它们,我们能看到过去,看到一个伟大的思想者如何踏上漫漫征程的起点。我们也能看到未来,看到写下这些故事的才华横溢的科幻新人在日后注定成长为一代科幻大师的前景。
1986年10月
我认为,从某些方面来看,妄想症是一种古老陈旧的官能发展到现代的产物。这种官能,在动物的身上还能找到处于猎物地位的动物它们一直在被注视当中……我认为,妄想症是一种返祖官能,是一种残留不去的官能,在很久以前我们就具备。当时我们我们的祖先非常容易受到猎食动物的攻击,这种官能告诉我们自己正被注视着,被某种即将猎食我们的动物注视着而我笔下的人物便经常有这种感觉。我所做的其实是激化了笔下人物的世界。虽然背景设在了未来,人物的生活方式各有不同:可你知道吗?他们在生活中实际上带着某种倒退的特性。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我们的祖先并无不同。我的意思是,硬件在未来,场景也在未来,但人物的处境却与过去一模一样。
菲利普·K.迪克访谈语录,197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