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文集.第六卷.文论（精装）_徐迟（1914—1996）　著，林金荣　编者_9787506375399

本书为《徐迟文集》第六卷文论卷。

徐迟青年时期倾心于欧美现代派文学，故早期文论多为介绍欧美现代派文学之作，如对意象派诗人的介绍，对庞德、艾略特、洛尔迦、里尔克等诗人的介绍，在当时属于非常前卫的文学评论。抗战时期对希腊史诗和希腊悲剧做了很多研究。新中国以后的文论便多与当时每一时期的文艺思潮步调一致了。徐迟的文论多为诗歌和外国文学的评论和介绍，也有少量关于报告文学的论述。

　　自序
　　当知道我着手编我自己的文论卷后，一位老朋友，诗人曾卓关照我，一定要小心一点，慎重一点。文论不比其他的创作，可以随心所欲地写。它往往会惹起一些是非来，甚至会酿成什么风波。我当然很感谢他给我的这些劝告。其实，什么文体都是应该用严谨的态度来对待的，哪怕就是抒情诗，也并不都是随心所欲地写出来的，而大多数是再三再四地推呵敲呵的，推推敲敲的才弄出来的。
　　到我着手工作起来时，我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文论文章，都要如此地谨慎小心的，只有某些带政治性的文章才要多注意一点，并且要把把关。然则全世界皆然也。而真正的美学评论却无需如此紧张的。刚开始时，我的大多数文论文字不过是一些抒情诗而已，是美的文学，那时，孜孜以求的是美。《圣达飞的旅程》就写得很美的，那篇《希腊女诗人》也写得很美的，这多少有点够得上资格，被称作美的文论文章的了。它们都是在追求真、善、美、爱、心、智、均匀、平衡和完整、和谐、幽雅、潇洒等等，等等的。
　　只是那篇《新土耳其诗人奈齐》就稍为差点儿了。两篇意象派的文章可能稍好，或者只是略为差点儿，但多少还有点美感。以后，越发不行了。反正不如我开头写那两篇文　　自序
　　当知道我着手编我自己的文论卷后，一位老朋友，诗人曾卓关照我，一定要小心一点，慎重一点。文论不比其他的创作，可以随心所欲地写。它往往会惹起一些是非来，甚至会酿成什么风波。我当然很感谢他给我的这些劝告。其实，什么文体都是应该用严谨的态度来对待的，哪怕就是抒情诗，也并不都是随心所欲地写出来的，而大多数是再三再四地推呵敲呵的，推推敲敲的才弄出来的。
　　到我着手工作起来时，我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文论文章，都要如此地谨慎小心的，只有某些带政治性的文章才要多注意一点，并且要把把关。然则全世界皆然也。而真正的美学评论却无需如此紧张的。刚开始时，我的大多数文论文字不过是一些抒情诗而已，是美的文学，那时，孜孜以求的是美。《圣达飞的旅程》就写得很美的，那篇《希腊女诗人》也写得很美的，这多少有点够得上资格，被称作美的文论文章的了。它们都是在追求真、善、美、爱、心、智、均匀、平衡和完整、和谐、幽雅、潇洒等等，等等的。
　　只是那篇《新土耳其诗人奈齐》就稍为差点儿了。两篇意象派的文章可能稍好，或者只是略为差点儿，但多少还有点美感。以后，越发不行了。反正不如我开头写那两篇文论，相当地精美、欢畅、流利。后来的那些文章，不用说感情已不够饱满，好像思维已渐见僵化了。如今反思起来，真觉得很有意思。看来就在我对评论的认识上，早就出了毛病了。看来是我竟会以为，诗才可以用“心”写，评论则是要用“脑袋”写的，不知道评论也是要用“心”来写的。
　　我把我开头写的几篇介绍外国文学的，醉心于三十年代现代派的文章，收进这个集子，是想露一点底子给当前的新潮派看看。那时的现代派都是多少下过一番功夫的。曾从邵洵美那里得到过一本《论现代主义诗歌》，还是徐志摩收藏的书，有他的亲笔签名的一本书，非常之可惜，没有保存下来。但那时，现代主义已吃不开，晦涩的诗是没有人读的。施蛰存对我说：你尽写些这样子读不懂的诗，叫我怎么给你发表呢？后来，我就搞不下去了。又写了些多少可读懂的作品，偶尔也给他难读的诗，如艾略特的那首《一支雪茄和一本导游书》，则作了些注释，得到发表，是没有什么人读的了。
　　一进入四十年代，我就弃邪归正了。这就是后来的那么几篇大作，浅浅涉猎了古希腊的史诗与诗剧的东西。有篇莎士比亚论文，多少是有点雄心勃勃，想钻到学术界中去钻研点学问。然而太难了，此道我没有走通。然后就不再写诗，逐渐转向了散文。现在诗歌界已忘记了我，把我归于散文中的报告文学一类别了。文论也给转了过去，我也无意于评论事业了，这都是同时发生的事。值得一提的是那篇《在泥沼中》，枯燥无比，为此专诚保留之焉，事实上是这几十年里，大多数人都在这泥沼中间，自己总算略微跳出来了一些，可有不少人似乎还永远泡在里面了呢。
　　但因曾经写过诗，还没有被有些人，也没有被自己所忘记，还免不了在诗与散文中并驾前驱。五十年代初还为惠特曼的《草叶集》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开过世界名人纪念会，为大会主持人起草了开幕词和报告书。接着是《诗刊》创刊，被拉到编辑部坐镇，承担了三年十个月的编务，这段时间，大言不惭地为诗歌发言，回头再看，觉得还有少许是可以留下来作一个里程碑的标志的，这就是后来的那部分的一些谈诗的文字，那时正在逐渐地，再后来差不多全部地转向到了报告文学。
　　我的文论就是这么两部分：上编谈诗与下编谈报告文学，上编共四十二篇，下编共二十八篇。我在我的晚年里，写的少许报告文学作品，居然也曾风行一时，实际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内容。那时，到处来找我谈论报告文学，我说得很多，略有一些是重复的话，但多少也是可以作为一个里程碑似的标志而保留下来的吧。
　　也值得提一下的是一篇《日丹诺夫研究》了，可和《在泥沼中》互相呼应。其实已不需要，人们也早已经忘记了这些泥沼中的泥沼了。
　　此外，下编中还夹杂着与报告文学不相干的评论文字，有综合地谈论了文学的，有分析研究作品的，如《〈红楼梦〉艺术论》，它和那篇《九歌》的节要，是“文革”时期留下来的雪泥鸿瓜，也还可以作一个可悲的里程碑的。
　　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五日

　　林德赛的《圣达飞的旅程》
　　圣达飞的旅程（SantaFeTrail），是因为了美国的新墨西哥州首府而命名的一条商业性的通道。现在它已经是历史陈迹了。
　　圣达飞的旅程，是十九世纪初，起于二十年代，迄于八十年代的，成群结队，用大篷车来往的，经商的美国商人，开拓荒原，往返于密苏里州的独立城和新墨西哥州的圣达飞之间的，一条很有名气的商业通道。途中，时常遭受到红色种族的印第安土人的弓箭袭击，时而他们举行和谈，时而双方发生剧烈战斗，最后乃由军队保护车队，直趋西部而去。
　　但到二十世纪，火车早已通行，汽笛之声不断，又有无数汽车，按着喇叭，奔驰在大路上，喧闹着，叫嚣着。要买路钱的印第安人，也已转移，消失不可见了。
　　这首《圣达飞的旅程》的诗作者是美国诗人维琪·林德赛（VachelLindsay）。他生于一八七九年，在伊利诺亥州的春地（Springfield），死于一九三一年，于诗人的故乡。两年后，一九三三年秋，我在北京，翻译了这首诗，发表在上海《现代》杂志第四卷第二期。当时还写了一篇评介文章，同一期刊出，是我的最早发表的第二篇的作品。下面即是评介文章的摘要：
　　从二十世纪巨人的腹中，产生了二十世纪的新时代的诗人。新时代诗人的歌喉是针对着现代人的情绪而发的，因为新的诗是面对着现代世界的骚动和狂乱而歌唱的，也是面向了现代人的机械化和精神贫血症的情绪而朗诵出来的。
　　旧式的抒情，旧时的慰安都已过去了。新的诗人掀起了美国的新诗运动来。林德赛是美国的新诗运动中的诗人。但是他，多少还免不了有点儿怀旧。
　　故林德赛的诗还是讲究音韵和格律的。他有现代情绪。但不是现代派。他是在舞台上，当着千百人的面，而朗诵，而歌唱的。他的有音律的诗，有一种律动的生命，正如风吹动的树，正如飞扬白沫的喷泉，正如熊熊之春的跃起，字里行间，都有音律存在。林德赛的诗，如有着强烈的交响音乐的结构。
　　近百年来，诗都成了书本上的艺术了。爱美荪说：诗有两类，阅读的诗和歌唱的诗。林德赛的诗是属于后者的。他的诗的音律跳跃、翻身、转移、涡漩。在《圣达飞的旅程》的诗句旁侧，还印刷着小字作说明，指示了朗读这首诗时的声调和表情的规定。
　　林德赛在职业上不是诗人，而是演说家。他是用他的口才来谋生的。他坐在挂有软卧车厢的列车中，一次又一次，到处在美国旅行。他演说，并背诵他的诗，如《中国的夜莺》、《刚果河颂》、《圣达飞的旅程》。他被美国中西部俱乐部里的太太们包围起来，用各种兴奋的嚣扰、沉闷的问题来苦恼他。美国人之要听他的朗诵已如此之狂热，使他的神经涨满了血液。在他晚年的日记里，他很恼火：“我被人烦得要死了。”“我听了那么多的话，可以堆起来建造万重塔了。”他说。他到处接受人的提问。他得忍受这一切，和人们握手，摆好姿势给人照相，还要接受人们的邀请，出席晚宴。他忍受了在全国旅行的疲劳，忍受了可憎的讲坛，忍受了和平心情的失落，致成了写作能力的衰退与精力的消逝。
　　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在全国大地上跋涉，背诵诗篇以及说教，一般地使千百万人听见。但报酬不丰富。经过经理人之手，到手的金钱仅仅是剩余的零头。而他到处奔波呵。他发现美国街上，没有摆上桌子椅子的咖啡座，可以让人休息。而行人如蚁。他确是个忙碌的演说家。贫困抓住了他不放。
　　他变成舞台上的诗人是一九二〇年以后的事。他的《金色的鲤鱼》出版了。纽约的评论，于他不利。他作了一次英国的旅行，英国人说他，“不错，好诗人。”非常欢迎他。在他回家乡时，春地也张开手臂欢迎他。可是，跟着又是长途的奔波，他不能在家乡的麦田上，静听“甜的，甜的，甜的，甜的”歌。他还是得在软卧车厢中，凝望大地后退。一九二一年他的母亲去世。慈母一死去，姊姊来和他打官司，争房产。为故乡所不容，他只能在异乡寄宿，成为一个漂泊流浪者，没有一个家。可是他写作的房间却成了展览馆，人群涌来涌去，参观这“诗人之家”。那些肥胖的夫人们，一生都不打开一本书的，却卖弄风雅地，流连在林德赛的书桌之前。
　　他说过他不想做浅薄的诗人。流浪歌手这个称号，给了他鼓舞。一九二三年他到了密西西比州的葛夫港，成了大学院里的诗人。因一次爱情的失意，他又离开了那里。一九二四年他到了华盛顿州的史波铿城，一九二五年，他和一个梦想着成为诗人之妻的多情少女结了婚。在史波铿城他们居住到了一九二九年才回家乡，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伊利诺亥州欢迎他回来，可是这个州现在也变得很商业化了。
　　他依然得出去演说，去背诵他的诗。《刚果河之歌》又使他的脑海里，充满了血液。他感到了疲倦。他旅行在失去了愉快的旅途中。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挣扎到一九三一年的冬天，在十一月三十日，他有过一次最成功的演说，听众特别地多，而且特别地热情，让他得到了快乐和安慰。七天以后，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好不容易呵，最终他从《刚果河之歌》的舞台朗诵中，解脱出来了。
　　以上正好是我六十年以前，在一九三三年九月三日，译出了他的《圣达飞的旅程》之同时，写的一篇评介文章的摘要。时光流逝真是快呵！五十一年后，即一九八四年秋，我到美国访间，到了伊利诺亥州，但并没有到春地去。我曾问过美国人还知不知道林德赛这个诗人？他们大多数人已不知道了。我可是至今还喜欢《圣达飞的旅程》这首诗，和中国目前的情况颇为相似的，因此现在还把它作为附录，编入集子，供我们参考。对于美国，它是过时了；对于我国，它还没有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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