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文集.第三卷.报告文学（精装）_徐迟（1914—1996）　著，林金荣　编者_9787506375344

本书为《徐迟文集》第三卷报告文学卷。

徐迟的创作成就突出反映在报告文学上。当抗战的炮火把他从小布尔乔亚的青春迷梦中惊醒，他就开始钟情于纪实作品的创作。《大场的一夜》《孤军八百》是记述国军抗战的；《走过那被蹂躏的土地》等是朝鲜战场的战地报道。20世纪50年代，他奔走在祖国各建设工地，写下《汉水桥头》《一桥飞架南北》《通车记》等反映武汉长江大桥建造过程的报告文学，以及记葛洲坝的《刑天舞干戚》等。《祁连山下》将敦煌石窟的守护人常书鸿和发现玉门油田的地质专家孙健初放在了一起，写得生动传神。而产生了轰动效应和巨大社会影响力的《地质之光》《哥德巴赫猜想》，是徐迟报告文学创作的高峰，已成为当代报告文学创作的经典之作。进入80年代以后，他又写了一系列反应工业、水利和科技领域一些精英人物的报告文学，尤其对科技题材格外倾心，反映了他与时俱进、壮心不已的豪情。

孤军八百

当军队退出大场、庙行、江湾、闸北时，上海市民听到苏州河北岸的孤军的英雄业绩。维时民众以口相传已成一章泣鬼神、动天地的史诗。一连两三天后，以口相传的史诗，得到了报纸的证实，民众并亲眼目睹了四行及大陆银行仓库上的高扬的国旗，而每一秒钟，民众的情绪在高涨。我庆幸我目击了抗日战争史中上海市的光荣一页。

当我站在南京路朱医生医寓的屋顶，冷静地望到百把米外孤军坚守的堡垒，一时我感到我必须冷静。但我的血没有冷下来，反而更灼热了。那边，士敏土颜色的大厦上，战云还悬挂在上空；这边，观察的地位最好了，一河之隔，才百把米的距离，我在这屋顶上站着，找到了一个好方向，像找一个剧院里的好座位似的，目击战争的场景。自从开战以来，两三个月内，我差不多是不停地在创作一些没有实感的抗战作品。可是现在在我的视线里，我望见断瓦残垣，极目凄凉。烧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灾场，刺眼的日本旗，东一面，西一面；而在一座岸然峙立的士敏土颜色的大厦里，我知道有八百壮士据守着。

那是第二天，下午三时左右，伴我上这屋顶的T君为我说昨夜的经过。

“昨天的火真可怕。本来到晚上你什么也望不见的，昨天晚上那大火光里，可以看得见黑影子在这上头移动。枪声本来是疏疏零零的，后半夜却密集了。”

四行仓库的建筑很坚固。士敏土的颜色，朝河的一面，尽是窗子。朝上海银行堆栈的屋子是一种褪色的红，上面明显地看见了日本兵。

“打望远镜看就好了。”他说。接着又说，“打望远镜看过去很危险。日本兵看见谁打望远镜看，他们的望远镜自然比我们的强，就开枪，不管租界不租界，今天捕房来挨家沿户地通知过了。”

一个日本兵在上海银行堆栈的屋顶出现。他跑几步，正像垒球的投手，作出了一个掷出的姿势。他是掷了一个手榴弹，可是等了半天，没有爆炸的声音。这鬼子顿了一顿，随即朝四行仓库放了一枪。子弹打在那一个窗子也没有的西墙上，有一些墙灰剥落下来。

T君接着说下去：“不过我还是打望远镜看了一下。那八百壮士，一个也不见，但看见日本兵，额上扎了一方手帕，是正中有一个红心的手帕。”

这时机关枪声大作。显然这是两方在相对射击。不过我看不到北苏州路，那大概在街上射出的。于是我看见四行堆栈屋顶上有一些影子样的移动，大概有十来个人的样子，靠边走来走去，机关枪声一连继续了三分钟的样子。后来看外国报知道这是四行前面的一个小屋，双方在僵持中。

“听说里面有一千包面粉。”T君说。

我记得我在电车上听见过卖票的告诉查票的这样的话，“他们有面粉，有煤，有柴，有水，可是没有劈柴刀，所以他们要租界上的人把劈柴刀送进去，他们就可以烧米煮饭了。”

民众是在以口相传，制造他们自己的史诗。

我开始说：“为什么那屋顶没有国旗？”

说了不过五分钟，就看见四行仓库顶上有几个士兵出现，把旗杆一竖起，就飘飘扬扬地看见我们的国旗，升到了高空。他们进屋到现在已经在二十四小时以上了。最后，他们热烈的行为已得到了一切合理的布防及设备。国旗是鲜丽的，它自然是要鲜丽了，既然有许多壮士的血在装饰它，染红它。

第三天下午，我又到了这正合适的瞭望台。那天报纸已说过，日本兵在上海银行堆栈屋顶上架设了小钢炮。我眺望不多时，就看见一球黑烟，在四行屋顶的东面边上化开来，同时，巨响轰烈。在任何钢架的建筑物的屋顶，都有一些凸起的士敏土的东西的，像小房子。第二个炮，黑烟起，巨响起，那小房子上飞起了一阵烟。这真的是击中了。可是击中了又算什么？屋顶不动，冷清清的好像人影也不见一个，只一面大国旗，它飞舞。而二三十米外的日本兵屋顶上，是群集着一大群的日本兵。他们忙忙碌碌的。

我仿佛预感到了有什么较大的战斗要开始，就在那儿站着等。前夜的大火早已灭了，闸北也早已全毁了，很难得看见烟，也很难得看见火，可是阴霾的云忽然密布，远处死灰复燃了。有暴风雨将临的感觉，于是机关枪声出现。

它渐渐密起来，渐渐是四五架机关枪一同在放的样子。我因为看不见街，给新闸路的房子遮没了。我只看见上面的四层楼，昨天双方争持的小屋。国军已放弃，全部退守在大厦里。不过一切是不难想象出来的，我们是这样奇怪地邻近了前线。大约是日本兵又在向阶沿冲锋，而没有到阶沿，就已被拦住。

惊人的是在三层楼的几个窗子里，我终于见了我们的谢团、杨营的兵佐，六七个人，头戴着钢盔，那副令人肃然的老样子。距离虽远，他们几架手提机关枪还看得很清楚。他们只有作势，而并不放，等候着，后来是放射了。这是日本人已冲到阶沿附近了。窗子里射出了机关枪的子弹，不够，还投下几个手榴弹，之后，便是寂静，大概日本兵在放警犬出来拖回他们的尸首了。天下起微雨来。

因为知道这一次战斗后，要有两三小时的间隔才再有战斗的，便不再观望了。

刚下楼梯就有高呼“中华民国万岁”的声音。是苏州河北面的健儿与南面的民众的呼声。第四天晚上，我就在这地方那位朋友那里住下，以便子夜起来观察。子夜一时左右，我沐浴着寒冷的风，这样望去。什么也望不见。战争就在那边，一百米以外进行。“砰”一声，是枪声，但不知是哪一边放的。也不见火光。“噗噗噗噗噗——”难得，机关枪又响了。可是我什么也望不见没有一粒火，没有一盏灯。但是，我能想象，在日本兵，那一定是束手无策的可笑的表情，而我们这些史诗中的英雄们，一个个是戴钢盔、服装简单的、荷枪实弹、忠义之气直冲云霄的壮士。

斯巴达国王辽尼达斯及三百健儿在热泉的山道上死守殉难后，希腊人在这地方给他造了一个大狮子像，因为辽尼达斯的名字意思是雄狮之子。我记起了一个历史上的故事，沐着寒冷的风，我又玄想：他们八百人是在“酬壮志”了，而他们索取的代价乃是一个欢乐者的精神。将来，这一群欢乐者，也是永远不会被忘却了。于是，我为莫名的悲哀所袭。但我隐约向了四行仓库这堡垒站立，预备喃喃地说几声祝福时，枪声又起了继续的几响。

黑夜给我沉思，又给我莫名的悲哀。

白天里报纸上说我们的民众与各国要人都打电报给蒋委员长。这是说八十八师孙师长的信，因为是激昂地鼓励着他们的，那么，唯有这个蒋委员长的命令可以叫他们撤退。

这诚是一章史诗，但，我们不能因为这是一章史诗，而叫他们即捐躯。史诗本身也并不因此会更好。为民众者、为人类那种说法，是祈愿这史诗不要有个太悲惨的结局。何况，我们是在作一个持久的战争，我们最宝贵的，是最可宝贵的“实力”。

看死亡在那边飞舞，我就有莫名的悲哀。

擦亮了火柴看表，两点了。我听到枪声紧起来。我听到小钢炮的声音，于是我看到火。战争的咆哮开始了，炮声不停止，它瞄准了大陆银行的堆栈上凸出的小屋轰击。空气振动，振动得非常厉害，而炮声也愈加响亮了。窗子里开始有了机关枪射击，可是炮声仿佛在和机关枪比赛的样子，这一秒钟一下的洪大的声音，加速度地射击。“嘶——”弹丸往租界方面飞舞，而这一切是在夜深沉中间进行的。轰击不停止，一个屋角被打去了。火起来了。机关枪手榴弹敌对了大炮鸣奏。这继续了四五十分钟。这是悚人的一幕。

感谢天，枪声虽依然继续，疏落、密集，而我们的孤军，那时，正在接受了命令而撤退了。

无疑，当我们的勇士退出时，他们的枪膛还是冒烟的。

一九三七年

（原载《前卫》一卷一期1937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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