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20世纪中国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前半生,他学贯东西,才华横溢,堪称中国现代音乐、戏剧、美术之先驱;后半生,他勇猛精进,慈悲度世,修成佛门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被誉为“人天师范”。
他是谁?
出家前,他是三少爷李文涛,风流才子李瘦桐,留日学生李哀,白马会参展画家李岸,俳优戏艺人李惜霜,教书先生李叔同,断食后脱胎换骨的居士李婴……出家后,他是佛门弟子弘一释演音,战乱时立誓殉教的晚晴老人,过化民间、以佛偈与弘法济世的善梦上人。
一人,一名,一辈子,能做好便是不易,而李叔同用了六十三年时间,完成了常人的许多倍人生。
为什么?
因为他的人生是不断体验又不断重造的过程,他有一颗无处安放又渴望得到安宁的心。他设计,并亲身实践了如戏似梦,旁人无法超yue的一生。
“我的性格很特别,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养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迁善。”晚年的弘一在《南闽十年之梦影》演讲中这样描述自己。
没有人生来便是佛陀。或者可以说,修行的道路上没有完人。
他的一生看似由绚丽归于平淡,然而淡极始知花更艳——这才是真正丰沛灿烂,臻于至境的人生。以此书而观照自身,才知孰重孰轻,何去何从。
作家苏泓月以洗练的文字、诗意的笔法、详实的史料,以及对真实人性的洞悉和悲悯,生动地刻画出李叔同从风流才子到一代名僧的悲欣传奇。
自序 孤独的寻美者
诸相皆空
虎跑,西湖西南面,大慈山白鹤峰下。唐元和十四年,即公元八一九年,性空法师在这里建成广福禅院,因梦见二虎刨地作穴,引来泉水,而刨、跑二字相通,故别称虎跑寺,宋大中八年改大慈寺,僖宗乾符三年加了“定慧”二字。
一九一八年旧历七月十三,李叔同先生在这里落发为僧,告别红尘,从此开始了弘一法师的行脚生涯,芒鞋衲衣,各地挂锡,整整二十四载,直至一九四二年于闽南圆寂。
当我踏入虎跑的大门,走在落叶纷飞的静幽小路上时,想着这年是弘一法师圆寂七十年整。一千多年来,这寺院曾经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假若全部记录在册,那么册子或许能堆满一座藏经楼,而今天看,是空空荡荡了。
一路走着,长亭古道,枯草连天,没有诵经声,昔日香火旺盛的大慈山定慧禅寺,在李先生披剃出家近一百年后,变成一座公园,僧人早不见踪迹。只有汩汩流淌的泉水和寂寂无语的山林依然如昔。这里的人们相信虎跑泉受了神的仳佑,纯净鲜活,喝下会获得健康。
当弘一法师还是李叔同的时候,他也相信这些说法,因此选择这里断食疗养,他同时还相信断食可以解决身心灵的不堪状况,比如因无法痊愈的肺结核病和生活压力引起的神经衰弱。他在这里边断食边清修,自然而然生出披剃出家的因缘。
世事无常态,人在这个世间总是孤独的,看似交游不乏,而真正相知者甚廖。所以人既需要入世,也需要潜怀;既需要观照,也需要探索。用不同的经历填补些生命的空白,分享生命的内容,慢慢走着,从黑暗到望见薄雾,看见光亮,发现世界并没有改变,只是内心的沉重稍微轻了一些。
《金刚经》有云:“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人一落地,在世间有了活动的痕迹,便如激活了新帐号,开始生命探索的过程,这个过程即修行,出家只是形式,在家亦是历炼。对任何人与事,不执着,不纠缠,不贪恋,因为世间万象皆虚空,名利欲望都属于皮相,只有彻底破除执见,练就无分别心,无差异心,看穿诸相皆空相,便渐见如来真面。
一切身份只是装饰躯壳的外衣,抛却这些外衣,李叔同是谁呢?
不妨将他还原为一个人,去掉后人给他的加持,将他身上的光圈移开,让他从玻璃橱里走出来。
于是,一些发生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真实故事慢慢铺陈开,不悲,也不喜。
却又悲欣交集。
欲求不息
一八八零年旧历九月二十日,李叔同出生于天津望族桐达李家。他的第一个名字是年逾七旬的父亲李筱楼起的,文字辈行三,大名李文涛,字叔同,乳名成蹊。后来,他为自己起过数不清的名字,花哨的,素朴的,名字根据他的境遇和心情变化,直至暮年,他仍在为自己起着各种的别号。
五岁丧父的世家公子李叔同,从小看尽人间繁华,亦看见人情淡薄。母亲地位低下,尤其是父亲去世后,更见凄凉,母子俩相依为命,因长兄已逝,担起家庭重责的是比他年长十余岁的二哥李文熙,文熙是他幼年的启蒙老师。
庞大的李家,住了不少寂寞无主的人,比如李叔同的长兄文锦之母、妻、媳三代寡妇,亦是三位终日吃斋念佛的居士,甚至文锦之子、父母及文锦之妻相继去世后,长兄的儿媳妇因无法承受一门空绝而吞金自尽。李筱楼的第三房姨太太郭氏,无子嗣,也靠诵经礼佛度日。
李筱楼自己,是佛门居士,他为自己安排的临终助念、往生超度及佛事,在年幼的李叔同眼里,则是一场又一场玄妙戏剧表演。而李叔同最终走向佛教,与幼时影响确有关联,但并不是主因。否则他不会在东渡扶桑后,和日本妻子一起信奉天理教,也不会在虎跑断食时,一边看佛经,一边抄天理教的诵词,断食结束后,他还对道家产生过一阵兴趣。
六岁启蒙读书,李叔同最喜欢念的一句是《增广贤文》里的“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人情冷暖,从出生便在体会。身边人来人往,现实如浮云散聚无常,他聪明早慧,不爱生意经营,偏爱金石诗歌,这是天性,也是逃避。
二十岁,戊戌变法失败,一方“南海康君是吾师”的闲章令他莫名进入康梁同党的嫌疑名单,他携母亲与发妻避祸沪上。政治,这书里讲的极少,李叔同对政治没有多大抱负和兴趣,应景的诗,写过不少,不过是应景罢了,以诗寄情,聊慰哀愁,是他那个时代不少文人都做过的事,他不是鲁迅。
当不得家,作不了主,满腔愁怀无处遣,这样的公子哥儿,渐渐地便成了走马章台的风流人物。鲜衣怒马的青年时代,情欲迸发时如决堤江水,伴着一阙阙绮丽诗词,流淌在华馥的笔端。
二十六岁,母亲在上海去世,李叔同携妻子与两个幼子扶灵回天津,为母亲举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西式告别仪式,后赴日本留学,改名叫李哀。他曾说过,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就是不断的哀愁,直至出家。出家是李叔同人生全新的转换,由此,他真正地将审美上升到宗教层面。
如他的高徒丰子恺形容他时用的“人生三层楼”比喻。
第一层是物质生活。李叔同真正富足的生活,是从出生到二十六岁去日本留学直至五年后归国,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里,几乎没有为此发过愁。但这并不代表他真正富有,他没有实在地掌握李家的经济大权,二十岁时,携发妻和母亲迁居上海后,他的花销来自桐达李家在上海的钱铺分号,按月领取,类似赡养费。特别是三十一岁归国时,经历天津李家破产,到出家前几年,他的教员薪水曾经每月被分成四份:一份给上海的妻子,一份给天津的妻儿,一份给日本的刘质平,最后一份留给自己。虽然一直面对着不堪的经济问题,却也没有真正潦倒过。他的物质观始终是虚无的,即便是衣食不缺的生活,也不能令他的人生止步不前;
第二层是精神生活。物质生活并不能令他满足,爱情应该算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但也不能令他满足。他在歌台舞榭上寻找爱人,亦是寻找另一个不同的自己,归根结底,是他要寻找别样的美之存在。他的爱情,是审美体验,他的艺术同样是审美体验,甚至他对母亲的依恋,都带着既苦楚又凄艳的美。在天津时和杨翠喜的戏曲交流,在上海滩和李苹香的笔墨往来,与歌郎的寄情唱和,以及赴日本后与第二任妻子的画室之恋等等,爱情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从关于他的资料中,并没有查得他对日本妻子的热情,更不要说发妻俞氏,他主观上并不愿意她的存在。艺术上,他博古通今,诗词、书法、篆刻、绘画、戏剧、音乐……在不同领域担当了先行者的角色,是一个跨界奇才,每一个领域,他并非是做的最好的,而是做的最早的;他十分忠实于自我感觉,不以名利为先,而是源于超乎常人的兴致。他做事会半途而废,并不是这些事不能做好,而是当他发现无法获得新的快乐时,便在其它方向开始了新的探索。
第三层是灵魂生活。他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人生欲望,且欲壑难填,他的欲望最后超越了物质和精神,需要达到审美境界的高峰,抛弃前尘故往,绝然选择出家,达到宗教层面,而出家这件事,只是满足灵魂生活的第一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大多数人停留在第一层楼,少数人到达了第二层楼,只有绝少的人才能爬到第三层楼。到了第三层楼之后,他也没有停下脚步,在暮鼓晨钟中消磨时光。僧门中,素来讲经者众,讲律者罕,他一定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自出家起立下誓约:不当住持,不为他人剃度,不作依止师即佛法的传授、解惑者,而是成为学者型哲僧,他精修净土宗与华严宗,并受马一浮等友人的引导,研究已失传七、八百年的南山律,在僧界走出一条独特的光明道路,最后成为南山律第十一代中兴律师。
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从红尘中人到一代高僧,如何一步步迈向第三层楼,实现人生的转换。我并没有像其它传记作者那样写尽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生平所有事。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传记作者能写尽一个人完全的一生。我大浪淘沙似地翻阅史料,省略了许多细枝末节,尽量用不罗嗦的语言来讲述,也希望读者看起来不觉冗长枯闷。
苏泓月,江苏南京人,学者、作家、影像艺术家,先后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北京大学哲学系(主攻中国美学方向)。现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艺术与汉传佛教。出版作品包括:《李叔同》《古乐之美》《盗国》等。2012年3月在中国国际贸易中心举办个人影像作品展《水筵》。
自序 孤独的寻美者
引子王凤玲
第一章 阿罗汉
第二章 天仙园
第三章 草堂春
第四章 李苹香
第五章 断肠禅
第六章 不忍池
第七章 俳优戏
第八章 冯小青
第九章 薄秋衫
第十章 释演音
第十一章 因缘诀
第十二章 结夏期
第十三章 庆福寺
第十四章 普陀光
第十五章 清凉歌
第十六章 华严梦
第十七章 养正院
第十八章 梦狂言
第十九章 大圆觉
附录1:李叔同年表
附录2:李叔同经典诗文选
跋 湖上有青山
第一章阿罗汉
光绪十年。
冬霜覆瓦,天气湿寒,桐达李家新宅柱廊的乌漆金粉仍光亮可鉴。这夜,屋前屋后脚步声突然纷乱不堪,整座大宅几乎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暗流般涌向老爷房中,四方却静寂可怖,听不到丝毫话音,高檐枯树,只有稀疏鸦啼。
老爷李筱楼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那难缠的痢疾久治不愈,城中医师陆续带着良方而来,又陆续溃败而归。数月来,李家的空气中变换着草药的味道,而将逝的深冬意欲把病榻上这位名振四方的老人带走。
他是这座深宅的帝王,位尊如天。再辽远的天也有边际,到了大限,如宇宙极转,抛下高台尘嚣,孤身探访彼岸世界,死生之事,无人幸免,无人同行。
灯枯油尽终有时,老爷竟无意与家人作别,只差遣年轻的车夫李升,带着此生最后一封亲笔邀函请学法上人及众僧徒深夜出寺,为自己做弥留前的助念。
近身家仆李全兀自噙着老泪一房接一房报噩,长主归西,究竟要见最后一面。
遗嘱遗孀遗子遗产,该嘱就嘱,该传就传,不能耽搁。老爷临近末限,起悟佛陀大意,意欲闭门独自听从佛引去西方极乐净土,此心境可领会。但只要有口气,身前人事,得办完。李全侍主三十年,眼里世事洞明,为人处事从来滴水不漏。
这最后一著,也要为老爷做周全。请众家眷见最后一面,先斩后奏,不算罪过。
李全的报噩事务终了在四姨太王凤玲的厢房。
隔门已知粉颜失色,屋内一阵匆草悉簌,迅即门开,一对凄惶母子。
快走吧,再晚恐怕……李全声音撕哑,躬身背起未满五岁的李叔同,和凤玲往老爷房中跑去。
灯影纷乱,人影叠荡。趴在老仆背上的男孩,用一双未醒之眼看着周遭的一切。
他看见各房妻妾佣仆混乱不堪,在这群混乱的人里,有一众衣袂飘飞的法师,神情格外安宁。
法师们于满室号啕中,置罄钟木鱼,燃法华香烛。
他看见父亲在病榻上挥手示意家佣打开紧闭的窗户,炉火对他形同虚设,冬寒于他似毫无感知。
魂魄欲离身,五蕴无色受。
他看见青烟腾挪而起,在空中翻涌出万千姿态。诵经声缓缓而来,诵念威严法阵,扬时如朗朗礼颂,抑时如至密私语,在父亲耳边萦回。父亲枯黄曲皱的面容慢慢展平,安宁而肃穆。
“除贪嗔痴,杀烦恼贼,愿脱离六道轮回,证阿罗汉果。”老爷此时心愿,已与恸哭的众人无关。
“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老爷随学法上人等僧侣的助念而低诵。
云散雾开,别离有时,人生大梦,终要醒觉。叔同看见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慧明之光,绝情似冰。凤玲带儿子扑通一下跪在榻前。
家眷个个如啼血杜鹃般惨烈地跪了一地,人人危机四伏,尤若大树遇狂风,树将倒枝将散。白烛泣泪,滴滴凝成往生花。曾经千般柔情,到终了都如涓涓流水,流进枯寂的时光里。
老爷缓缓起身侧倚,目光扫过裙衩襟褂,扫过了便永诀。次子文熙承业,三子文涛以兄为父,父亦是师,听见了么?一句话交待所有身后事。
诵经声如一缕春风略过平湖,回光反照之时,人会蓦地起些神采,然平湖缓缓顺致自然,静空推荡,涟漪过后,人息至无。
老爷还有甚么话交待?李全凑近贴耳问。
都退下罢。声音已然微弱。
既知去路,何必挂碍。
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
舍报之日已到,褪尽凡念,脱下凡壳,寻佛陀光。于是一众妻妾被劝退,由各自仆佣搀扶着离开,步履蹒跚,各怀心事。
是离别天,是爱恨夜。
老爷啊,何必绝然至此,不让妾身送最后一程?二太太张氏哭得昏天黑地,文熙还需要老爷荫护,老爷你就不再看他一眼么?瘦弱的文熙扶着母亲渐渐隐入黑夜,哀息声在黑暗中迂回。
正房姜氏被儿媳和孙媳左右架着,回东厢房燃香助念,过了这夜,即是三代孀妇。她们凄咽不绝的哭声里有宣泄,有压制,有凄怆,有失落、不甘和无奈。
曾经艳艳池头花,奈何霜天寒露不逢运。都活着便是三代同堂,可惜男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为夫守贞的文锦妻和文锦儿媳早已如黯然冷却的香灰,正房姜氏到不了明朝,便成高台长明灯。
三太太郭氏万念俱灰,这家里她只剩下自己了,残山剩水,残花余生,寒灯青烟,渺渺彼岸。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无所往矣,无所往矣。郭氏攥着佛珠,闭目放空。不记得多少年了,那时刚嫁进来的她,花儿一样芬芳馥郁,她也努力地爱过,盼望过,年轻而温润的手曾经满是炽热情欲。唉,一切诸相,即是非相。
“去,替娘再看一眼你的父亲吧。”王凤玲吩咐儿子。
她是桐达李家唯一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女人,她是桐达李家最年轻最爱幻想的女人。她的吩咐对李叔同而言从来就像无边海上坚定的灯塔。
“孩子啊,快去罢。”
叔同被凤玲放下地,望了望母亲,扭头跑向父亲的寝室,不为母命所驱,只因心智使然。他跑到阶前突然止步,透过幽幽烛光,闻见缕缕清香。身披袈裟的学法上人与众僧趺坐,凝目,一室氤氲里,没有了哀号,只有消解愁觞的美妙音乐,是人声,是天籁,木鱼时不时敲响,嗒……嗒……叮……叮……罄钟清脆又空灵。
他又轻轻向前移步,掀开帏帐,父亲正在卧榻上闭目养神,他的嘴角微微蠕动,仿佛跟随法师们的助念,欲念又止。他观察着父亲的微妙神情,心里并不哀伤,也不恐惧,反而对此时此景,有些陶醉和茫然。
他茫然的是他听不懂法师们的助念,但是这样玄妙的音乐和画面,在他小小的心湖中投下第一道辉煌圣光。父亲的嘴角不再动,如入深眠。是大人们说的去了么?平静自然,和顺安祥。
母亲常说往生往生,去也是生,那么活着的人呢?
母亲也说过,活着的人每天都在步向死亡,人人不能幸免,死亡是件多么玄奥的事。
死者已入往生道,诵念依然,并未消歇,法师们被烛光和香雾包围着。
小男孩此时坚定地认为,是他们制造了这场神圣庄严。
没有椎心刺骨的痛苦,眼前的一切,有十分朦胧的美。
……